22.突襲洪濟城(上)

22.突襲洪濟城(上)

自前兩年上任隴右兼河西節度使蓋嘉運坐擁十五萬兵馬,卻終日沉溺酒色,不思防務,輕而易舉地將河西走廊及湟水谷地的門戶石堡城丟掉之後,隴右道治所鄯州便首當其衝,成為了阻擋吐蕃鐵蹄的最前鋒,皇甫惟明匆匆上任,在入駐鄯州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將在之前石堡城之戰中丟失的達化縣城奪了回來,將吐蕃軍趕回了石堡城。

任知節從邏些城回到鄯州時,皇甫惟明便是在忙著收拾蓋嘉運留下的爛攤子。

后皇甫惟明大破吐蕃大嶺軍,又將集結三萬之眾的莽布支營擊潰,帳中大將王難德甚至將贊普之子琅支都斬落下馬。

被皇甫惟明打得狼狽逃竄的吐蕃軍分散各支,任知節倒霉,回來的時候就碰上了其中一支。皇甫惟明聽見兵士來報,急急忙忙地跑出節度使府大門時,看見的,便是那匹幾乎被染成了紅馬的青海驄背上的兩個人,一個是披著髒兮兮的斗篷的年輕男子,還有一個,便是一身狼狽,靠在年輕男子懷中已經不省人事的自家外孫女。

那一瞬間,馳騁沙場幾十載的皇甫惟明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聽聞愛女病逝的時候,他僵硬片刻,才看見那個抱著外孫女的年輕男子掀開自己身上的斗篷,說:「皇甫大人,知節傷重,還請儘快救治。」

而皇甫惟明幾乎是看見這個年輕人的第一眼,便認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他早年於長安之時,曾與當時還是忠王的現任太子李亨有些交情,開元二十三年,也是他將受封為文華郡主的李沁送至吐蕃和親,同行還有當時年幼,離不開長姐的李倓。李倓雖年幼之時便離開了長安,許多人並不認識他,而他卻長得與父親李亨極為相像,見過李亨的人都會覺得這個年輕人極為眼熟。

尤其,是那雙高高飛揚的長眉。

任知節就算當年在長安西市當著小霸王,也並未與皇室子弟有過多交情,反倒是她與周墨遊歷西域時,在邏些城認識了李亨那個七八歲便隨長姐移居吐蕃的兒子李倓。

而李倓還未正式回長安,便在鄯州的節度使府內,分析扮作牧民深入吐蕃的斥候帶來的消息,並將自己居住在吐蕃多年所打探到的一些軍中消息一一陳述,將位於石堡城西南處的洪濟城引入了皇甫惟明的視線。

自咸亨年間大將薛仁貴因太過深入吐蕃而被切斷糧草及輜重,兵敗大非川,丟掉吐谷渾之後,大唐將領與吐蕃軍之間的戰鬥多為邊境拉鋸,極少再深入作戰。

皇甫惟明當時借著燭光,看著地圖上那個位於石堡城之後極為不起眼的洪濟城,再看向站在對面的年輕人,對方一身樸素杏色衣衫,身姿瀟洒,不卑不亢,全無長安城那些紈絝子弟們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皇甫惟明眼中有些欣賞,嘴上卻說:「熟讀兵法之人都知道,孤軍深入乃大忌。你年紀小,膽子卻不小。」

李倓微微一笑,姿態雖有著對待長者的謙遜,眼神之中卻充滿了堅定以及自信:「霍去病八百驍騎深入敵境數百里,殲敵數千,斬殺匈奴單于親眷,受封冠軍侯。之後更是率軍五萬,行軍兩千餘里,殲敵七萬,俘虜匈奴貴族官員八十餘人,封狼居胥,大捷而歸,匈奴遠遁漠北,漠南再無王庭。而如今在天策府凌煙閣留有繪像的李衛公當年也是親率三千精騎,自馬邑出發,冒雪進陰山,攻克定襄,威震北狄,以雪往年高祖於渭水與突厥結盟之恥。」

「可見,孤軍深入雖乃兵家大忌,然而熟讀兵法之人也都知道,出其不意便能攻其不備。」他頓了頓,手指從地圖之上的鄯州划向洪濟城,再指向位於洪濟城東北方向的石堡城,說,「趁如今吐蕃初嘗大敗,軍隊分散,洪濟城守備薄弱之時,以輕騎突襲千里,迅猛攻之,拿下此城,便等同於拔掉吐蕃進犯隴右的一顆利齒,且與隴右道守軍對東北方石堡城呈包夾之勢,東西合圍,將大大有利於我大唐重新奪回石堡城。」

他聲音低沉渾厚,語氣之中全無年輕人面對戎馬一生的大將時的怯意,洋洋洒洒說來,皇甫惟明只覺得此子見識不凡,謀略過人,心中暗暗佩服,他說:「你很有膽略,為何要化名入我府中充當幕僚,你乃當朝太子之子,若放出名號,太子殿下也會十分欣慰吧。」

李倓搖搖頭,長眉之下的雙眼陷入陰影之中看不清表情,他淡淡地說:「家姐受封文華郡主,嫁於吐蕃,倓如今羽翼未豐,無法將她帶回長安,只能在邏些城當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卻也不忍我大唐邊境百姓受兵禍塗炭,便化名前來助將軍一臂之力。」

皇甫惟明心中感慨當年不受李亨看重的孩子居然有了此等才略與慈悲之心,雖依李倓之言並未公開他的身份,卻也下定決心以友人身份向李亨修書一封,將事情始末一併說清,李倓有才能,有膽識,猶如賓士於吐蕃高原的千里駒,缺的,便是一名伯樂,這樣的人,決不能留於吐蕃,唯恐日後反為吐蕃贊普所驅策,一定要召回朝中予以重任。

而李倓告別皇甫惟明,離開了書房,鄯州的初春仍帶著料峭的寒意,隔著衣料,還能感覺到些許寒冷,他站在隨著天氣愈見回暖而愈見清朗的月色中,理了理杏色的衣襟,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微微上揚。

而節度使府上的杏樹初見花苞之時,任知節傷還沒好透,便迫不及待地披上了掛在床邊許久的銀甲紅袍,她之前長至腰間的頭髮被那個吐蕃軍士一刀削斷,紮起馬尾之後只有短短的一段垂在肩胛之間。

為她梳頭的扶柳心中有些惋惜,說:「小姐的頭髮又黑又亮,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還會再長嘛。」任知節無所謂地說,說著,她看向扶柳,飛了個眼兒,「難道頭髮短了,扶柳就不喜歡我了?」

「哪、哪有!」扶柳紅了臉頰,辯解道,「小姐就算沒頭髮,在扶柳眼中也是最最漂亮的!」

任知節:「……放心,我不會到沒頭髮的那一步的。」

雖然嘴上不在乎,但當她一身甲胄,身背銀槍,騎著青海驄立於校場之時,看著身旁有著長長馬尾的同門師姐們,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絲哀傷的。

沒有大馬尾,感覺腦袋都無法掌握平衡了呢。

此番參與突襲洪濟城的軍隊,並不是隴右道邊境的駐防軍隊,而是平時駐紮於鄯州城的臨洮軍騎兵,相比隴右守軍而言,臨洮軍騎兵被吐蕃斥候滲透的幾率更小一些,且輕騎以速度著稱,擅於連夜奔襲,用來突襲再合適不過。

如果換成受傷以前,任知節可以拍著並不存在的胸脯保證,騎馬突襲不在話下,想當年,她也是跟著打過數次突襲戰大迂迴的人。不過此次她腰部受傷,本就不適合久坐,更別說長途跋涉的披甲騎馬了,不過她並不是嬌氣的人,多年行軍打仗生涯,她也習慣了在軍中克服任何難題,就算是大雪中遇見了姨媽期,缺水的時候也得往嘴裡塞雪團呢。

想到姨媽期,任知節就覺得自己小腹又疼了些。

好在雖是搞突襲戰,但是也不是全天都在騎馬撒丫子狂奔的,要不然人還沒到城牆根下,馬就先累死了。於是行軍一段時間,便會停下來稍作休息。

青海驄跟其它馬不一樣,它十分喜歡奔跑,別的馬都是越跑越疲倦,它反而是越跑越得勁兒,蹄子掄得飛快,很快便超過其他人,跑到了隊伍最前,皇甫惟明氣得鬍子都歪了:「說好的是來當我侍衛的呢,你怎麼去當先鋒了。」

任知節抖著韁繩,覺得自己真是有苦說不出。

停軍休息時,因為青海驄載著她跑了老遠,於是她便與大部隊離得有些距離,整支隊伍歇在一條河邊,吐蕃高原上從不缺水流,大多是春天到來之後山上冰雪融化匯聚流下,任知節口有些渴,想捧些水喝,手剛碰著水面,就覺得刺骨的寒冷,連著小腹跟著絞痛起來。

大約……那位親戚……真的……是要來了。

任知節面色如土,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青海驄完全不知道自己主人陷入了女人總會有的煩惱之中,歡快地飲著河水,喝完了還抖了抖鬃毛,抖了任知節一身。

此時任知節已經完全沒有心思罵這傢伙了,她即將傷上加傷。

這時她身後的鬆軟的草地上傳來極為細微的聲響,她側過頭,看見了逆光而立,正低下頭看她的李倓。

李倓自行軍以來身上就披著那件棕色斗篷,除了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任知節以及皇甫惟明,大家都叫「傳說中神秘的李公子」,他的臉陷入兜帽之下的陰影中,模糊一片,看得不太真切,任知節眯了眯眼,然後就看見這位「傳說中神秘的李公子」遞了個牛皮水袋給她:「給。」

任知節隨手接過,卻被透過牛皮水袋傳來的溫度燙得愣了愣,她看向李倓,李倓卻不看她,而是徑直坐在了她身邊。

良久,他似乎是受不了任知節的目光,側過頭,朝向她:「你老看著我幹什麼。」

他長眉還是攜著濃重的殺意,然而瞳孔微微游移,始終不肯與她對視。

任知節熱淚盈眶:「倓娘,你是好人!」

李倓:「……把前面那兩個字給我收回去,要不我就把熱水收回去了。」

任知節忙不迭地擰開塞子,就開始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李倓看她直接灌水,眉頭一跳:「任知節,你也不怕燙啊。」

任知節喝下熱水,只覺得小腹的絞痛如同被熱水衝過之後緩緩融化的堅冰,長舒一口氣,說:「我就知道倓娘你一定把沸水晾溫了之後再給我的。」

李倓:「……把水還我。」

「我已經喝完了。」任知節搖了搖剩不了多少水的牛皮水袋。

此時將士們開始埋鍋造飯,準備填飽長時間賓士之後餓癟了的肚子。

任知節雙手撐在身後,看見伙頭兵們忙碌的身影,忽然湊到了李倓身邊,神秘兮兮地說:「既然你送了熱水給我,那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李倓一挑長眉。

任知節說著,起身跑到青海驄旁邊,從馬鞍旁系著的袋子中掏出一個紙包,靠著自己紅色戰袍的掩護,將紙包捧在在懷中,跑回了李倓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李倓看她做賊似的,眼中有些好奇。

任知節笑笑,將紙包打開,裡面是鮮亮透明的蜜餞。

她將裝滿蜜餞的紙包遞到李倓面前,說:「就知道你喜歡這個,我這回帶得多,你儘管吃。」

李倓沉默片刻,語重心長:「……任知節,我們此次是突襲洪濟城……」

任知節將一顆蜜餞丟進嘴裡:「突襲也是要吃飯啊。」

李倓:「……」

任知節眼一斜:「你不吃,我可全吃完了,我不會給你剩的。」

李倓:「……」

他伸手將一顆蜜餞放入嘴裡,任甜膩的蜜糖在唇齒間盤旋,然後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蜜餞。」

任知節笑了笑:「我剛到邏些城時,你雖然總是愛理不理的,但我跟李復每次吃蜜餞的時候你都眼巴巴的,真是可憐啊。」

李倓:「……」

蜜餞是生活在長安的富庶人家的小孩常吃的玩意兒,將棗、梨、桃用蜜糖糖漬或糖煮后,可以保存許久,並且味道甜膩,極受小孩兒歡迎。他幼年時居於十王宅,每次看見其他王府的小孩兒往嘴裡丟著蜜餞,笑眯眯說真甜時,他就忍不住心中羨慕。

然而彼時他不過是一個身份低賤且早早死去的宮人生的兒子,沒人理會他是不是也喜歡吃蜜餞。

後來隨著姐姐移居邏些城,吐蕃高寒之地,果蔬極難成活,蜜餞更是難在小孩子手裡間看到。而他也漸漸學會將那些屬於小孩子的無謂的渴求拋到一邊。

直到有一天,有一個銀甲紅衣的女孩跟一個白衣少年湊在一起往嘴裡丟蜜餞,兩人跟他年紀相仿,且同為九天中人之徒,他看了許久,那女孩將裝著蜜餞的紙包遞向他:「你想吃?」

他默然不語。

「你不吃,我可全吃了,我不會給你剩的。」女孩兒說著,又朝嘴裡丟了顆。

他默默地伸手拿了一顆蜜餞,放進嘴裡,蜜糖甜膩,幾乎一瞬間侵佔了他向來清淡的味覺。

說來好玩,李倓直到十五歲,才知道蜜餞是什麼味道。

太甜了,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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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劍三]一騎當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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