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百里屠蘇還未來得及糾結是該先找娘還是該戰一戰情敵,就聽辛四娘說道:「你先去找你娘吧,我在這裡等你。」
百里屠蘇看了看顧元青,一時沒有動作。
辛四娘便笑起來,兩隻手抵在他的後背,推了推,催促道:「快去吧。」
百里屠蘇有些猶豫道:「可是……」
「恩?我不會出什麼事的。」辛四娘想了想,拿出一段細長的白色絲線,認認真真地纏上兩人的手腕,晃了晃道,「我有點事情要問他,要是有什麼危險,我就叫你。」
顧元青站在一旁十分無奈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哪有可能對你造成威脅。」
辛四娘不理,只是握著百里屠蘇的手,鄭重地說著,「安心,我在這裡的,不需要怕。」
百里屠蘇沉默地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和手腕上懸挂的絲線,雖然不太理解她最後是在因為什麼而承諾,但還是點點頭,妥協道:「我知道了。」
其實他並非不安於辛四娘所說的事,也無意與顧元青對抗什麼。
他只是怕辛四娘見到顧元青會想起從前那些令她傷心的事情。
她若是傷心,他心中也是不好受的。
然而他還是鬆了手,手指劃過絲線,垂眸道:「我也在的。」
顧元青在一旁苦笑道:「我是不是找錯時機了呀?你們不必把我當壞人來警戒嘛。」
辛四娘目送百里屠蘇走向韓休寧,滿面的溫柔在轉身看他的那一刻盡數退下,冷著臉道:「所以呢?你不是該輪迴么?怎麼混到忘川蒿里來了?」
「態度也不用變得這般快吧。」顧元青微歪頭,自己似乎也有些困惑,「我也不是很清楚,走著走著就過來了,然後就走不出去了,一直在這附近轉。」
忘川蒿里徘徊的,儘是因種種執念而未去投胎的魂靈。
辛四娘雙臂抱胸,沉默了一會,問道:「你叫住我是想讓我把你帶出忘川蒿里?」
顧元青這次倒是沒有迷惑,搖搖頭,溫柔道:「只是忽然見到你而已。我已經沒有執著投胎轉世的理由了,呆在這裡也不錯。」
辛四娘正欲想問,顧元青岔開話題,將目光投到遠處的百里屠蘇身上,說道:「我怎麼總覺得這位少年瞧著眼熟,依稀在何處見過。」
辛四娘懶洋洋答道:「雲溪。」
「雲溪?」顧元青將這名字念了幾遍,想了半晌,才恍然道,「啊,是大巫祝的兒子。」
辛四娘往韓休寧的方向一指,「這不就是你們大巫祝嘛。」
顧元青望了過去,似乎有些迷茫,「恩?是么?」
辛四娘皺起眉頭,奇怪道:「這應當是你上一迴轉世的記憶吧,怎會忘得這麼快?」
顧元青不在意地笑了笑,「許多事,記得不記得都沒什麼要緊。」
他看著百里屠蘇的背影,頗為感慨道:「雲溪也長這麼大了啊?倒是與幼時不同,變得穩重了許多。」
辛四娘記得她遇到百里屠蘇時,他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長到如今也沒什麼改變,便好奇問道:「小時候什麼樣子?」
「小時候啊……」顧元青沉吟一聲,冥思苦想了一會,答道,「雲溪小時候很熊,偶爾會出烏蒙靈谷的結界,拿著小樹枝在那捅捅馬蜂窩,和猴子搶果子,抓狐狸啊什麼的。」
辛四娘:「……」
這個畫風是不是有點不太對?
而且反了天了,還敢抓狐狸。
顧元青沒有在意辛四娘的沉默,回想了一下,繼續說道:「唔……大巫祝對他很是嚴格,所以他才如此叛逆吧。平日里也沒什麼玩伴,只有青梅竹馬的楚蟬陪他玩。我平日里雖然也想同他玩,但他嫌我總是之乎者也愛拽詞,就不太想和我玩。」
辛四娘若無其事道:「楚蟬?他們玩什麼?」
顧元青含糊答道:「大抵是出門找個花,看看小動物什麼的吧。」
辛四娘:「……」
她說怎麼百里屠蘇這麼會撩她呢,原來小時候還是有天賦經驗的啊。
顧元青瞧了瞧辛四娘,忽然道:「如今,雲溪喜歡你。」
辛四娘怔了一下,順勢承認道:「恩。瞧得出來?」
「喜歡是從眼神言語行為舉止當中就能看出來的情感。我很熟悉。」顧元青頓了頓,又說道,「而且,你也喜歡他。」
辛四娘抬眸看他,坦誠道:「恩。沒錯。」
顧元青便笑了起來,輕聲道:「兩情相悅呢……真好啊。」
辛四娘決定不和顧元青說太多,直截了當問道:「烏蒙靈谷被滅族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顧元青的笑容一僵,斂眸道:「不記得了。」
辛四娘畢竟喜歡過顧元青,又相處了幾年,他這般態度意味著什麼,她自然是清楚的。
然而辛四娘並未打算像從前那般遷就,而是道:「你還是別藏著了。在你這裡知道,也省得我浪費時間再去別處查。麻煩。」
顧元青權衡了一下,嘆了口氣道:「你還是愛這般強人所難,他怕是會辛苦吧。」
他自然是指百里屠蘇。
辛四娘勾唇笑起來,傾身同顧元青說道:「我喜歡他自然會注意程度,也不會太過為難他。同樣,我從前遷就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可如今我不喜歡你了,也就無所謂你是不是想說,高不高興的。」
顧元青怔了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麼,有些落寞地笑道:「是啊,如今仍踏在原地,守著過去的,只有我自己啊。」
烏蒙靈谷的事,說來也簡單。
顧元青回想了片刻,慢慢道:「烏蒙靈谷世代看守焚寂,當時有一群人不知為何得知了結界薄弱的的時間,便進了烏蒙靈谷前來搶奪焚寂。他們在族中胡亂殺人,而領頭的人則進了冰炎洞。他們那邊是怎樣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死後有鬼差來鎖我的魂,而你來了。」
辛四娘皺眉,「領頭之人你可還記得是什麼模樣?」
顧元青簡潔答道:「一個穿橙黃色的小矮個,剪了一個小短髮妹妹頭,遠看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另一個鬍子拉碴的,總結來說就是丑。」
辛四娘:「……」
總覺得畫風有點清奇。
這些事和辛四娘的猜測幾乎差不了多少,不過她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問題。
她看著顧元青,緩緩問道:「烏蒙靈谷族人的魂魄都因血塗之陣消失了,大巫祝那裡我大概能猜到理由,但你的魂魄為何沒有消失?」
「我也不太清楚。」顧元青閉起眼,遲疑道,「不過死前,我似乎看到一個人的身影,並非族內之人,也不是那些來搶焚寂的人。只記得,好像是一團白。」
白?
辛四娘聞言思索了片刻,能想到的,與這個顏色相配的,只有族長。
可她從未聽族長說過此事,以族長那種嘚瑟性格應當忍不住同她說才是。
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頭緒,辛四娘也就不再多想。
恰在此時,絲線那段被人輕輕一扯,辛四娘連忙轉頭看過去,只見百里屠蘇面色難看地走了過來,每一步都很是沉重。
韓休寧仍在痴痴喚著兒子的名字,彷彿看不見身邊的百里屠蘇。
辛四娘迎了過去,剛想問些什麼,卻被百里屠蘇一把抱住。
他的力氣很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悲痛,然而他又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聲在她耳邊道:「走吧。」
辛四娘擔憂地看了看百里屠蘇,覺得地府確實也不適合讓他呆太久,便應道:「恩。」
她將絲線拆下,改為牽住他的手,同顧元青說道:「走了。」
顧元青含笑點頭,也不挽留。
然而百里屠蘇卻停住了腳步,低聲同顧元青說道:「你,是烏蒙靈谷的族人?」
顧元青想不到百里屠蘇會同自己搭話,微微一愣,隨即承認道:「恩,上一世確實是。」
百里屠蘇欲言又止,應當是想同顧元青說些什麼。
顧元青瞧了出來,便同辛四娘說道:「看來雲溪想同我說說話,你先退下吧。」
「啊?退下?」辛四娘擺出一副街頭混混的兇惡表情,「你命令我?」
百里屠蘇沉默一瞬,低聲和辛四娘說道:「我確實有些事情要問他,四娘,你可以先在那邊等我么?」
辛四娘頓時沒了脾氣說好,轉身利落地離開。
顧元青:「……」
喜歡和不喜歡的態度真的區別好大啊……
百里屠蘇轉過身來沉默了一會,有些艱難地說道:「結界的事……是我告訴歐陽少恭的。」
「歐陽少恭?」顧元青怔了一下,理解了他的話,問道,「是那個妹妹頭,還是丑的?」
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妹妹頭。」
重點是這個么!不是應該驚訝惱怒說著罪魁禍首居然是你么!
顧元青倒是半點沒有惱怒的意思,左手撫了撫脖頸,頗為苦惱地安慰道:「你也不需要這麼在意。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百里屠蘇垂眸,「可這終究是我的錯。」
「小時候熊成那樣,怎麼長大了思想這麼消極。」顧元青坐了下來,拍拍對面的位置,輕巧地說道,「我開導開導你吧。坐。」
百里屠蘇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坐了下來。
顧元青漫不經心道:「所以呢?都是你的錯,你打算以死謝罪么?」
百里屠蘇一怔,沉穩搖頭道:「不行。」
他若為此死去,便辜負了師尊的養育深恩,也違背了與辛四娘風雨同路的約定。
顧元青語重心長道:「所以啊,你既然選擇活下來,做什麼還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呢。」
百里屠蘇張了張口,「可是你們因我而枉死……」
顧元青搖頭,「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焚寂。命定如此,終有一劫。即便你不說,只要焚寂還由烏蒙靈谷的族人守護,他們還是會找到方法闖進來。況且,我也不會怨你。」
百里屠蘇啞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顧元青見此,開著玩笑道:「既然你過意不去,要不然我刺你一劍,再原諒你?」
百里屠蘇作勢要解劍。
顧元青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不用,我一個書生哪碰過劍,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老實。」
百里屠蘇停了手,不言語。
顧元青嘆了口氣,「你可別害我。如今四娘對我什麼態度你也瞧見了,到時候你血淋淋地奔她去,她能把我打散魂。」
百里屠蘇搖搖頭,篤定道:「她不會的。」
顧元青看他一眼,忽然問道:「你是喜歡四娘的對吧?」
百里屠蘇毫不迷茫,堅定地點頭。
「看你長成現在這個性格,估計讓你不要介意你也不會聽吧。不過要是問我的話,比起怨恨你,我更希望你能活得幸福一些。族中如今只剩你了,你是想要報仇還是想要幹什麼的都可以,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好。」
顧元青頓了頓,拍拍百里屠蘇的肩膀,沉聲道:「不過,你要照顧好四娘。我不是她的良人,可你應當是的。人的壽命很短,盡量活久一些,多陪陪她吧。」
百里屠蘇沉默一會,站起身來,只是點頭應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顧元青也站了起來,眯起眼,望著魂魄組成的銀河,自言自語道:「兩情相悅啊,讓人羨慕呢。」
他環視著四周,辨不清面孔的魂魄從他的身邊穿過,一個又一個。
他自嘲般笑了起來,亦是隨著這群迷惘的魂靈,徘徊在這忘川蒿里,聲音縹緲地嘆道:「我,大概永遠也沒機會體會這種感覺了吧。」
百里屠蘇從忘川蒿里出來時,辛四娘似乎剛剛去了哪裡,恰好回來。
辛四娘問他,「談完了?」
百里屠蘇點頭,「恩。」
辛四娘也不多問,只是笑著說:「那就走吧。本來還想帶你去一趟幽都的,但剛剛想通了一些事情,覺得沒那個必要了。」
百里屠蘇也未質疑什麼,只是簡單問道:「剛剛你去辦事了?」
辛四娘點點頭,「恩,有些在意的事情。」
辛四娘回頭望了一下忘川蒿里,顧元青的背影顯得異常渺小。
她忍不住小聲嘆了一句,「執著是苦啊。」
辛四娘覺得烏蒙靈谷的事不至於讓他露出隱瞞的態度,心下覺得蹊蹺,便趁著他們談話的時候,跑去閻羅王那裡查了查。
閻羅王默認辛四娘是個痴情種子,外加怕她得不到想要的信息又鬧騰一下他這新修好的地方,便一股腦把前後因緣都說了出來。
原來投胎於烏蒙靈谷的並不只有顧元青一人,還有他喜歡的那個官家小姐。
只是那個官家小姐即便轉世,喜歡的也不是顧元青,而是別人。
後來,烏蒙靈谷的族人魂魄因血塗之陣而消失,再也沒辦法轉生。
於是顧元青就徘徊在了忘川蒿里,因執念而無法輪迴。
如今他的神識還算清明,能識人記事,只是再過不久,他也會像韓休寧那樣耽於往昔,沉迷幻境,一直在忘川蒿里遊盪。
聽到這種事,辛四娘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反應,想到最後,也只能感慨一句執著是苦。
顧元青也終究是個可憐人。
辛四娘拉著百里屠蘇的手,穿行在這地府之中。
好在,她已經放下了那種執念。
也從自己劃下的牢籠中走了出來。
辛四娘猜到了韓休寧應當是同百里屠蘇說了焚寂劍靈被封印在他身體里的事情,沒頭沒腦地說道:「我之前遇到的,還有如今喜歡的,都是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怔了怔,反應過來辛四娘在指代什麼,默不作聲地聽著。
辛四娘笑起來,慢悠悠地同他說道:「我啊,從小就很喜歡凡間。覺得凡間那麼大,總有一天要將這世間繁華盡數看遍。只是後來,我遇到了顧元青。他死了,我就忽然對這世間的景色喪失了興趣。覺得山就是山,哪裡的山都是相同的。留在沙漠,和去往別處,也都是一樣的。」
辛四娘停了一瞬,將百里屠蘇的右手牽起,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笑得有些痞氣,「可是啊,自從認識你之後,我覺得那些山水又重新有了顏色。看著這座山,便想著這般巍峨要帶你來看看才是。看到那邊的花海,就會想你會不會喜歡。」
她順勢與他十指相扣,另一隻手則扯過他的衣襟,讓他彎下腰來,親上他的薄唇。
滾滾岩漿還在腳下竄動,散發著灼人的熱度,彷彿連他的大腦都要被烤化一般。
百里屠蘇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熱度從身體躥升到了耳根,他磕磕巴巴道:「四,四娘……」
辛四娘兩隻手圈攬住百里屠蘇的脖頸,心滿意足道:「恩,親到了。」
百里屠蘇彎著腰,將她抱在懷中,聽她笑眯眯地說道:「那些景色我一人去看實在無聊,要你一同去賞才是美景。所以啊,想那麼多也是無用,早早把仇報完,我們去凡間浪一浪,好不好?」
百里屠蘇低下頭與她對視,只見她黑色瞳孔中盛著的滿滿都是他。
他試探般學著她剛剛的舉動,輕啄她的唇角,又極快離開,露出一個極為純粹的少年笑容,輕快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