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不,是個姑娘,還說願意用手中玉鐲換戲曲結局。」

這是有心人才會做出的事,青年眼裡冷意陡現。

「大福,帶路。」

這青年正是荀非。當年他回中原后,十九歲便入朝為官,至今五年,任太常寺少卿,頗獲皇帝垂青。自五歲失恃失怙后,荀家族人感念荀文解捨身救荀府一家大小,積極培養荀非,要他允文允武,光宗耀祖。

雖然荀非行事深得皇帝、首輔讚賞,但首輔楊烈因十九年前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心存芥蒂,仍是對荀非保持著戒心。他平日仗勢欺人的事兒從來沒少做,如今年事漸高,疑心更重,食用餐點前必有十人試毒,出門必有大內高手保護。

事實上,楊烈並無料錯,荀家培養荀非正是以此為目的,要他為父母報仇,而崑曲《徐府雙儷》顯然會壞了這件大事。

京城現下流行江南風,衣飾偏艷,庭園多植楊柳,就連原本常上大戶人家演出的雜劇也逐漸沒落,取而代之的是蘇州崑曲。若是首輔楊烈等人見著了原版的《徐府雙儷》,定會起防心,進而反過來加害荀非。因此苟非見機行事,讓楊烈誤信他已樂不思蜀,惡習腐爛到了骨子裡。

當年推他爹娘入火坑的楊烈如今仍居相位,叱吒朝廷二十多年,聲勢如日中天,加之首輔寵愛的小女兒將嫁予年方而立的皇帝,氣焰更是囂張。

當今大臨皇帝對首輔小女兒楊芙一片痴心,自是也讓首輔一家大小過著帝王般的生活,不僅得以與皇帝共享御醫,還任他調派禁衛軍等。

楊芙自及笄後身子便不佳,雖然與年輕皇帝彼此鍾情,卻因病體遲遲無法入宮為後。那御醫長是荀家人,因無力治好楊芙,便引咎辭職,而那大臨皇帝,居然也就空著后位等她。

荀非此次離開京城,正是受命尋找江湖名醫方氏兄妹。

若問當今誰醫術天下第一?路人中十有八九會說:「自從辣手菩薩九年前喪命后,神醫方世凱五年前發跡,當為現今第一名醫。」而少部分有多一點情報的,還會補充一句:「方世凱可遇不可求,其妹子深得方世凱真傳,正行走江湖中。」

做事講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尋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凱,而是尋其據說現今在江南一帶的方家妹子。

他隨著大福找到玄關處的胡老闆,只見他對著一名年輕姑娘直嚷著劇本不能改,除非她願意出價高於五十兩。

那姑娘又說了幾句,將腕中玉鐲褪下塞給胡老闆便徑自走了。那胡老闆摸了摸手中玉鐲,嘖道:「芙蓉種的翡翠鐲,貪財呀貪財了。」一轉頭,卻見那公子面帶笑意走近,一雙俊眸卻冰寒至極,盯得他心底直打顫。

「公子還……還有什麼吩咐嗎?」胡老闆滿面堆歡,嘴角卻不住抖顫。

「胡老闆,很抱歉先前沒讓你明白徹底,我想五十兩換小小結局不過分吧?」

「不過分!公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頸越縮越短,滿臉橫肉擠成一團。

「既然雙方合作愉快,還希望你不要再拿這結局和別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卻不達眼裡。

「是、是。我這就派人將玉鐲送還給姑娘。」

「不必了。玉鐲給我,我替你送還。」他倒要會會這名恐怕是來者不善的姑娘。

「這玉鐲怎麼看都只值十幾銀兩,胡老闆是見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鐲?」

從頭到尾皆靜靜觀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豈敢。那姑娘說,這玉鐲值十二兩,就改一小部分劇情就好。」

荀非接過胡老闆手中玉鐲,沉聲道:「哪一部分?」

「她、她說就改那些什麼『暖帳春宵』啦、『牡丹花叢思彌醉』之類放縱情慾的部分。」胡老闆小心翼翼地說,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聞言一愕,大福湊近低聲說道:「荀大人,那姑娘還在附近,要不要處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釣出背後指使人?」

「此事應當是誤會,先別輕舉妄動,我去瞧瞧。」語畢,將玉鐲揣人內袋,身形一晃,旋即轉到門外。

遠遠地,那名年輕姑娘隨意走著,他閑步跟在後頭,為親眼瞧瞧她的來處。

她逐漸遠離城鎮鬧區,信步走向河堤;他腳步稍緩,離得遠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無一處可隱蔽行蹤。

她左右張望,確認附近應沒人注意她,便伸了一個懶腰,抬頭迎著風,享受午後的愜意。

河畔嫩綠青草綿延數里,潺潺水流映著澄藍蒼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閑雲,晃蕩出江南獨特的旖旎風光。

年輕姑娘身著一襲鵝黃色斜襟禰裙,外披白色紗質長褙衣,在,東風吹拂下,衣衫與一旁楊柳交織狂舞,飄逸嫻雅中帶出幾分嬌俏。

他心旌動搖,不由得走近細看;她聞聲回頭,見到來人顯然一愕,只見她雙頰暈紅,脂粉未施的素凈臉龐上美目靈動,略帶不安的神情有著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見荀非眼神卻似不識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見得能認出她。

這姑娘便是墨成寧。且說當日她隨義兄袁長桑上五靈山後,自此便跟著他在各處深山研究各種草藥。墨成寧醫學天資極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長桑至各地鄉野間為人治病,磨練真實功夫,也確實治好了不少怪病雜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凱及其妹子」的名聲就這麼悄悄遠揚。

如今學藝第九年,袁長桑雖然不舍,但認為他已傾其所知授與墨成寧,餘下的江湖歷練須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寧獨自去尋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則回五靈山深處,靜心等待餘毒清盡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鄉野綠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縮縮。袁長桑替她配製的藥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盡數褪去,加上身形抽高,麗色更勝從前,是以荀非全然沒認出她。

「打擾姑娘興緻了,我特意來歸還此物。」他強壓下不該出現的情緒,取出懷中玉鐲,面帶微笑。

荀非從那麼遠的地方跟來?墨成寧接過玉鐲,忽感一陣暈眩,閉眼定了定心神,良久,開口道:「公子怕是有話要說吧?」

既然她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煩。「姑娘為何要胡老闆撤換曲子劇情?」

她一頓,有些懊悔方才一時起了勁頭便去找胡老闆,此時靜下心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委實過於胡來。

「我見那徐非為眾人唾棄,心裡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謅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樂不思蜀?他應當是個上進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別開了頭。

「就這樣?」看到不滿意的曲子就要花錢改上一改,他暗忖這姑娘若不是家境過於富裕,便是腦袋出了問題。由她隨身攜帶行囊看來,應屬後者。

「嗯,就這樣。」雖然記憶模糊了,但她總覺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誠。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寧側耳細聽,卻聽不出他的情緒。

「不然你道他該如何?不把酒言歡,難道該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沒人理解他嗎?」荀非看向極遠處的山頭幽幽道,臉上掛著無謂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沒經歷過他所經歷的,說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過牽強,也許正如你所說,真沒什麼人懂他。」荀非聞言微訝,轉身正視她。她續道:「可他不說,旁人當然無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歲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幾乎不見容於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訴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頭。非兒,別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敵。」

爹被帶走那一年,首輔楊烈還特地蹲下身來摸摸他的頭贊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義,皇上的歡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悅,別恨我啊。」

就連方才聽崑曲的群眾也說理解他的心情,但無論是荀非的復仇也好,徐非的縱慾也罷,從來沒有人真正問過他想要什麼。

從前想吐露心情而無法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寧見他出神,柔聲道:「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找人傾訴,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許就多了一個。」

她定定看著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說,我願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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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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