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你是否受傷了?方才過招你並未使出內力。袁大哥,你留下來讓我照顧你,我來說服大哥大嫂。袁大哥,我——」

「平林,」他沉聲道:「相認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有些不忍,但終究沒轉過身,直接回客房。

墨平林雙膝軟跪在地,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東方已半白,朝霧縈繞身畔,隱去她哀絕心死的身影。

用早膳時,袁長桑發現墨氏夫婦對他的態度很是和善,甚感疑惑。

墨夫人趕緊賠笑。「今日一大早平林跟我們談過了。」

袁長桑和墨成寧心中同時一驚,看向墨夫人。

墨夫人又道:「咱們昨日不知方大夫是平林在江湖上的好友,有失禮數,對不住啊!」

墨老爺接著妻子的話道:「敢情您不知平林是舍妹這才沒提出,平林很是相信您啊!她今晨還願意用項上人頭擔保您的醫術和人品,先前那般懷疑您,是因為擔心寧兒,大夫可別見怪。」

袁長桑笑容可掏道:「父母愛護子女天經地義,不怪你們。你們可同意我收成寧為徒?」

「寧兒,你當真想離開墨府?」墨夫人目露愛憐,不舍地看向女兒。

墨成寧堅定點了點頭。「娘親,我確定學醫是我真正想要的。」

墨夫人嘆口氣。「寧兒……她很嬌弱,請您多多擔待了。」語畢,起身向袁長桑深深一揖。

「寧兒,去外邊好好地學,學藝重精不中廣;說話大聲點,像蚊子一般我聽了都不耐;還有,莫要像先前那般扭捏模樣,說話要得體……」墨老爺說到後來,幾乎是在數落女兒的種種不該了。

「爹爹,我會努力,在學成前不會回來的。」

「是、是么……」墨老爺點點頭。

「事不宜遲,成寧,看今日天象似乎會有滂沱大雨,你東西收一收,待會就走。」袁長桑怕夜長夢多,拖越久,越容易被識破。

丹丹提著收好的包袱過來,不舍地看向她的小小姐。

「小姐,您木訥,有人欺侮您一定要說;還有小姐對不親近之人較寡言,這沒關係,慢慢學就好……」她簡直無法想象,幾個月前還窩在她背後的小小姐要離家拜師學藝。

「你們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大……師父也會照顧我。」

「咦!怎麼不見姑姑?」她想跟姑姑好好道別呢。

【第三章】

揚子江江水滾滾東逝,推磨江南的日夜遞嬗,轉眼過了九年。

蘇州太倉南碼頭,人群涌動。四月初一,又逢崑曲戲班盛大演出的日子。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開演,後台旦角、生角和凈丑角們奔來走去,忙中有序。

負責經營戲班子的胡老闆此刻正搓著雙手,喜孜孜地數著前來佔個好視野的閑人雅士,歷時三個多月才完成的《徐府雙儷》終於要公諸於世。

「我說黃老弟,今日人潮終於又回到當初盛況,看來眾人挺中意這次的劇情哪。」胡老闆用胳膊頂了頂負責劇本寫作的秀才書生,眼帶讚許道。

「可不是嘛,」黃秀才介面道:「之前連三個月上演的《換容記》叫好不叫座,害得一些新來的旦角被迫轉行,替大戶人家唱哭喪歌去。」

「幸虧你這次想出用十九年前那樁案子來改編,那真是高潮迭起啊。嘿嘿,我看這曲可以演上大半年……不過,黃老弟,你確定這劇情不會被朝廷盯上嗎?這明眼人一看就知徐家指的是荀家啊!」

「胡老闆你放寬心,現今這皇帝據說跟先帝關係不佳,就算有人問起,咱們給他來個死不認帳,說故事背景在先秦,料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樣。依我看,咱們還是先擔心肚皮,再來擔心腦袋吧。」黃秀才滿不在意地說。

言談間,一名做雜役的小夥子探頭進來,喊道:「胡老闆、黃先生!有位年輕公子說要找你們談件要事。」

「叫他等曲子結束了再來,沒見到這裡每個人都很忙嗎?」胡老闆白一眼不分輕重緩急的小夥子。目

「胡老闆,小的剛剛也是如此說呀,但那公子說等曲子唱完就來不及了。」

小夥子頓了頓,又道:「那公子看起來來頭不小。」

來頭不小啊……

「好吧,黃老弟,咱們去會會他。」胡老闆大步邁出房門。

甫踏入客室,便見一名俊雅青年長身玉立,看來不過二十三、四歲,內著湖碧緞子中衣,罩著一襲綉工精緻的青蔥袍子,說是外出遊覽名勝的世家子弟,卻又不像;打量半天,實在瞧不出其來頭,只知道大抵是富貴人家所出。

微一張望,青年身後跟了一名武人打扮的男子,以及三名黑衣隨從。

胡老闆倏地眉彎眼笑,湊上前去,停在距青年一步距離的地方,討好地試探道:「公子有何吩咐?來人,給公子爺沏壺木柵鐵觀音!公子,這可是昨日才從海外運來的上等茶。」

那青年客氣一笑,徐道:「胡老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希望待會《徐府雙儷》能改一改結局。目前結局是徐家遺孤立誓要不辱徐家寄望,成為一脈人才,並殺了陷害他家人的首腦是吧?」

胡老闆瞪大眼,詫異道:「我這戲曲待會才要首演,公子是如何知道結局的?」

青年道:「這來由胡老闆就免操心了。我改了最後一折,還有一個時辰,勞煩準備一下吧。」他遞出一迭薄紙,取過一半準備好的銀兩,放在桌上。

胡老闆翻開青年改的結局,那黃秀才湊過來一齊看,兩人愈看愈驚。

一名小廝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茗,青年謝過他,端過茶杯正要品茗,突然感受到背後熱切的目光,便轉過身,遞出茶杯,向身後武人打扮的漢子笑道:「余平,你愛喝鐵觀音,你喝吧。」

余平黝黑臉龐上晶亮眼睛感激地看著青年,道:「師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旋即接過蕩漾著迷人琥珀色的青花瓷杯,淺啜一口,心神倶醉。

讀完劇本,胡老關結巴道:「公子可是與那荀……荀非有深仇大……」

黃秀才有意無意地用肘子撞一下胡老闆,若無其事地說道:「看來公子不喜我這故事裡的徐非,但這故事純屬虛構,公子又何必跟一個小角色嘔氣呢?況且咱們吃這行飯的,結尾少不了要激勵一下人心才能有賺頭。不過是討口飯吃,公子這樣身分的貴人,想必不會跟咱們計較。」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白花花的二十五兩銀子,笑道:「身為一個寫作者,自然希望作品能受到重視。」

那青年臉上並無怒意,只溫溫一笑,道:「並非要為難各位,只是替那徐非選了條較合適的路。當然,要如此勞煩眾位長輩,謝禮自然不會少。」說完,便命余平拿出準備好的另一半銀子。

胡老闆一看,五十兩,不多不少,足夠戲班子過足一年衣食無虞的生活了。

原本二十五兩就已讓他意志動搖,此刻見雙倍銀子,更是兩眼都看直了。

他大事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黃秀才,只見黃秀才略略頷首。

「既然公子展現如此誠意,咱們不領情也說不過去。小青,」胡老闆喚來飾演徐非的作旦。「你第四折的地方重新準備,沒改多少,其餘照舊。」

那叫小青的作旦哀怨地看了自家老闆一眼,應聲去準備了。

戲台上,徐非喪父后非但沒嚎啕大哭,也沒唱出「吾將不負父母命」云云,竟爾背過身悶笑,良久,放聲長笑。眾人愕然,皆想:我還道今日來看的是忠孝節義的故事。

徐非又唱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良辰原該配美酒。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暖帳春宵,芙蓉面俏。生,也歡喜;死,也歡喜。」渾然紈袴子弟死了爹娘,卻仍放縱慾海、思淫作樂的模樣。

聽眾莫不瞠目結舌,待曲終時,紛紛與左鄰右舍聚成一圈,齊聲指責這不孝的「徐非」。

「我看這荀……徐非是飽暖思淫慾,把爹娘什麼的都拋到九重天外啦。」

另一人滿臉惋惜道:「我能明白那小子的心情啦,但他以為這樣就能忘卻一切煩惱,真是縮頭烏龜的做法。」

人群后,青年聆聽不絕罵聲,嘴角隱隱上揚。這時,一名黑衣漢子走近,在青年耳畔輕聲道:「荀大人,余平差我來跟您說有人找上胡老闆,要他換成忠孝節義版的結局。」

那青年淡聲道:「哪個受不了結局的儒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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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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