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但是,人是死在秦國,究竟是誰出手,似乎也不重要了。

「荊軻,法家強調不論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就如韓非所重法、術、勢,法行而君不憂,臣不勞,民守法。主張黃老之術,無為之道用在君王身上,本意該是指君心難測,不讓臣子胡亂揣測,可偏偏李斯那個老傢伙卻是本末倒置,甚至在朝中結成一派,一個個跟著揣測寡人心思,無視寡人之令……一個朝中皆能如此,何況是天下百姓,唯有嚴刑峻法才能管束亂世人心。」

荊軻直睇著他在油燈下的黑眸,那懾人的威儀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為民為天下而憂的仁者……她是不是餓慌了,出現幻覺了?呿。

想了下,她回道:「法固然得行,但重典有時卻成了官逼民反的器具。」

「那倒是,所以寡人首重軍令,違者立斬,宮中同制,必先有法行,才能有所依歸,慢慢地推廣至天下。」

「如果大王只是想推行法制,其實也不須興戰,只消召來諸王相議,法制亦可在天下推行。」

嬴政不禁笑了。「荊軻,你認為燕太子丹是個什麼樣的人?」

雖然不是很想坦白,但坦白一直是她的美德。「……混蛋。」

他的笑意更濃。「寡人與他相識極深,清楚他是個卑劣之徒,這種人他日要是成為燕王,你認為燕國百姓會有好日子過嗎?」

當然不會有!她也不是替燕太子丹賣命,她只是想救高漸離,不過是想還高漸離當年一食一宿的恩情罷了。

「如今天下諸王皆在觀看,楚王負芻守在南方虎視眈眈,就等著秦軍落敗,而魏王假也不過是個空殼君王,成天耗在後宮裡,哪會理會百姓路邊哀號。當初本是姬氏天下,卻因為諸侯擁兵自重,互相征討,自立為王,這幾百年來一直虛耗人命,寡人可以背這污名一統天下,就盼此後百姓可以安身立命,夜不掩戶,就算到時史家皆說寡人只是為成就霸王之名都無妨,名聲之於寡人若浮雲,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平天下。」

荊軻直瞪著他,脫口道:「媽的咧……」她一定是餓昏了,才會覺得自己完全認同他的說法。

「媽的……什麼意思?」嬴政抬起頭望著她,好奇的問道。

他知道天下諸國口音皆有所不同,但這媽的一詞他壓根沒聽過。

「就……」她艱澀地抿了抿唇,決定將坦白的美德先丟到一旁。「指的是一種加重語氣,就好比美人,咱們就說真他媽的美啊!」

「所以你剛剛對寡人說媽的咧,是……」不恥下問中。

「在這個時候代表的就是驚嘆……大王,這很難解釋的。」夠了,她拒絕繼續說謊,媽的就是一句罵人的話,就是一句粗俗罵語啦,真他媽的,為什麼他們會聊到這上頭?

「寡人明白了。」他虛心受教。

當真明白?荊軻頭痛地托額,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他事實真相。

「瞧寡人聊得興起,趕緊用膳吧。」嬴政看他膳食沒動上幾口,趕忙催促道。

見他起身回席用膳,荊軻丟開頭痛的話題,思索前一個話題,待吃喝到一半,才道:「天下從事者不可無法儀,行法是種做法,但是大王切記,為天之所欲,止天所不欲。」

他驀地抬眼,黑眸在燈火下彷似閃過了一道流光,隨即抱著食器又走到她身旁坐下。「荊軻,這不是墨家的說法嗎?」

荊軻有些驚訝的問:「大王也聽聞墨家之道?」

「當然!寡人認為墨家之道也頗有道理,只可惜寡人見識不多,而李斯那老傢伙又只會吹捧法家好,其他百家他根本不屑一顧。」

「大王也想聽墨家之道?」她難以置信地問。

「想,卻苦無人能解,你……來自墨家?」

「正是。」脫口而出的當頭,荊軻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瞧她,竟如此疏於防備,要是她給師門惹下禍端,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太好了!何時給寡人說上一課?」

見他心喜若狂的真情真性,她微微眯起眼。傳言中的嬴政怎會是如此?忖著,她驀地想起他方才說過他無心離間,可有心人卻做離間解讀,這有心人約莫是為了自個兒的私慾才會進讒言。

換句話說,嬴政的惡名要是有人故意造假流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好比那個卑鄙得近乎無恥的燕太子丹。

但,他要是無惡行,旁人要給他生出惡名也是不易。

想當年她尚在朝歌時,就親眼見過秦軍壓境,燒殺擄掠,殘虐屠城……她實在不該讓他三言兩語便動搖,而遺忘了天下百姓之苦。

眼前他的所言所行,說穿了不過是要松卸她的防心罷了,天曉得背後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半垂著眼,荊軻推辭道:「大王身邊人才濟濟,該是……」

嬴政抬手示意她停住。「學問不論身分,也並非得是寡人之臣。」過了好半晌,他嘆了長長一口氣,才幽幽地又道:「寡人的臣子只要別再胡亂揣度君心就好,別像今兒個後宮鬧出的糗事就好。」

她微揚起眉,三分諷刺七分笑地道:「大王多勞了。」能讓後宮奢侈如斯,他這個君王也是功不可沒。

嬴政直睇著她,突覺得面前神色和緩隱隱帶笑的人,如春風拂面,更勝殺氣騰騰的他,教他的心好暖好暖。

「寡人要能有你這樣的臣子不知該有多好。」他啞著嗓音道,順手將食器里的菜撥到他那頭。「荊軻,寡人的臣子儘是禍國殃民之輩,就連名字都不祥到了極點。」

「喔?」有嗎?

嬴政瞅她一眼,悶悶地念道:「馮劫(逢劫)、尉繚(未了)、李斯(你死)、王綰(玩完)……寡人還能活得好好的,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不是他還有點本事,他早就提早回仙境了。

荊軻頓了下,忍俊不住噴笑,慶幸嘴裡的殘羹已經吞下,要不然可精采了。

嬴政幽幽地看著荊軻,就見她一開始還能忍笑,到最後放聲大笑,身子微斜地倚著矮几,他本來是覺得荊軻看起來有些悶悶的,說給荊軻解悶,天曉得荊軻竟是這種反應,但……還不錯,至少荊軻是頭一個在他面前笑到東倒西歪,毫不扭捏作態的。

如此荊軻,世間少見,他該想辦法留住他才行。

「荊軻,寡人要奉你為客卿。」嬴政突然說道。

原本笑到人仰馬翻的荊軻被嚇得馬上回過神來,直直地瞪著他。「嗄?」

「從此刻起,你可以與寡人同食共衣,並寢而眠。」

面對他閃動流光的黑眸,她的腦袋空白了。

他就這麼想死嗎?他是不是忘了她是刺客?

【第四章】

面對嬴政的言出必行,荊軻一整個無言。

在他殷切的期盼下,她僵硬地坐上他的床,目光緊盯著他,渾身處於戒備狀態。

然而嬴政只是溫柔的道:「先歇下吧,寡人還有文書要處理。」

「……是。」荊軻開始起雞皮疙瘩。

「明兒個再跟寡人講一堂課吧。」

「……是。」

她正準備目送他離開,卻見他是離開了床邊,但人還在內室里,就在另一張矮榻上專心的看著一整疊的竹簡。

荊軻眼也不眨地注視著他的背影,這當頭她要出手該是有勝算的。

但,這會不會是陷阱?

人多疑,是天性,尤其在面對有威脅的人時,如今周遭安靜下來,她反倒可以好生回想。

要說他沒有任何意圖,她絕對不信,不過是她資質駑鈍,一時想不透他的計畫,眼前最重要的是防備,她要死死地盯著他,只要他膽敢有所動作,她會立刻反擊,要是能趁機一舉拿下他,她出使秦國的目的就完成了。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荊軻依然直盯著前方的背影,卻覺得他簡直像座石雕一般,坐姿端正,沉著霸氣,要不是他會翻動竹簡,要不是那與生俱來的王者威儀太懾人,她真會以為他睡著了。

她必須小心再小心,她的擒拿對他一點效果都沒有,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之下,只能等他鬆懈時才有機會取他性命。

於是,她張大眼等著……

「大王,時候差不多了。」

「寡人知道了。」嬴政啞聲回道,隨即將竹簡全都收起,擱到几上,他起身一回頭,就見荊軻正看著自己,那熱切的目光教他的心頭震顫了一下,他不自覺地撫了撫胸口,揚笑問:「方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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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躍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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