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八)

西都往事(八)

世子也被弄笑了。

「馬騰,昭智看樣子還是不服氣。」

「小徒兒,還是叫二哥吧。」馬騰長嘆,「師傅就免了,免得你晚上失意得睡不著。」

失意?小王爺的眼睛卻是亮晶晶的,一副「你就是知我」的樣子。

師徒之間像是平息了「戰火」。

小王爺對馬騰實在不像是對師傅的樣子,不過他瞅著瞅著,瞅出幾分名堂來了,兩人其實關係還不錯。

小王爺經常到馬府,明著是找小春玩,可都是瞅著小春不在的時候去,躲到馬騰的院子里喝茶吃零嘴兒,翻著馬家藏書,看完了又借幾本回來是常乾的事。

馬家園林,精緻雅麗,名花開遍,安西府冬季的最好看的梅花定是馬府開的,春天最早的花也必開在馬府,但這一切都抵不上馬夫人巧手製作的美食出名。

馬府待客也是熱情得出了名。侍衛們是很高興有機會跟著小王爺到馬府拜訪的:美麗的侍女成群,溫聲細語的招待,坐在四面裝了都是從西域外運來的玻璃的「迎客軒」,賞著鮮花美景,吃著馬府從上京帶來的庖丁製作的美食,不耐了,細心的侍女會叫來家養的戲班子,來幾段曲子——神仙也只不過如此了!

可馬騰肯定不怎麼想。有一次在自己開闊幽靜,鮮花怒放,黃鸝嘰啾的院子里,手把手教了小王爺怎樣煮茶、斟茶、喝茶。

「小徒兒,你有幾分仙骨,呆在安西,可惜了。」

馬騰善談,從東北的的大熊談到海上的島嶼,以及海上冉冉升起的朝陽紅光萬丈,海中的鯨魚像一座大房子,一口吞掉一隻大船。從西都城過去,越過沙漠,到北庭和安西兩大重鎮,小國林立,佛塔遍布,玉石如山。

「往西接壤的就是高原地帶,皆虔信巫教了,少女白皙秀麗,以紗覆面。」

小王爺瞪大眼睛:「胡姬?」

馬騰笑出了聲,笑聲里不無調侃之意。

「是有一部分胡女在這裡當壚,不過胡姬不見得都是西部來的。她們很多是力特人販賣過來的,說穿了,就是奴隸。」

「很多胡商在安西府和大魏畜妾養女為生,乾的也就是這勾當。」馬騰說。

他打了個寒顫:這些人,都是畜生了。

其實也是一樣,魏人中以女兒為資本往上爬的比比皆是。

馬騰敲著茶碗,教小王爺唱:

「春風東來忽相過,金尊綠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慾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當年意氣不肯傾,白髮如絲嘆何益。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爐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欲安歸。」

「人生苦短啊。」十一歲的小王爺居然幽幽一嘆。

敏感的他打了個冷顫,覺得這等師傅真是危險,於是又彙報給世子,結果世子說:「馬騰是看我不舒服,想對著干罷了。」

他實在不放心,站著不離開。

世子見狀安慰他:「昭智是個有心志的,豈會跟著馬騰雲遊,也只不過是一時之嘆罷了。」

他真是看不懂世子,當然也看不懂馬騰。算了。

他常常幫著興沖沖的小王爺搬了一大堆兵書過去:「總有一天,我會難倒這姓馬的!」

終於有一天,貴公子馬騰看著小王爺霍昭智又臉上帶笑,眼下帶青,帶著他運書過來,翻了臉:「小徒兒,我前世欠了你錢了沒有?」

「沒有。」小王爺一本正經。

「那你纏著我不放幹麼?你這麼多師傅,你去照顧照顧他們。」馬騰有時說話很不客氣。

「他們沒二哥年輕英俊,也沒二哥會擺譜。」小王爺咬牙切齒,「除非你叫我師傅,否則沒完。」

娘呀,這兩人肯定有他們和世子都不知道的「過節」!

二十一歲的馬騰終於被逼得失去了風度,瞪了小王爺一眼:「我等著你難倒我馬騰!拿來,又是鑽哪裡的牛角尖了?」

世子聞說,淡淡的笑:「馬騰本來呆不長,這下肯定被昭智拖住了。」

「至於過節,倒不是沒有。昭智看剛從上京過來的馬騰一副清貴的樣子,年齡又輕,態度卻是嚴厲,當初是存心要戲耍馬騰一番的,結果被馬騰避過,兩人是有一番不愉快。」

他嚇了一跳,這等事他都不知道,可見是失職了,幸好世子沒責罰他。

世子淡淡的瞟了他一眼,彷彿看透他內心所想:「你何止此事不知道。昭智一向精靈,懂拿捏人的心思,就是逃課,也沒有教令會敢告訴你一聲。」

他聽后魂飛魄散,存了心去一調查:果然是會逃課出去的。天知道是怎麼出大營的!

至於馬騰的事,他倒是調查個清清楚楚,馬騰一來就給了小王爺一個下馬威:小王爺答不上問題,被罰抄《孫子兵法》一遍。小王爺一怒之下,令幾個侍衛偷偷進去少年營,與一幫同窗夜間「作戰」,在馬騰的休息處的前面挖了一深坑,下面用極薄的木板橫著,重新鋪好泥土,裡面放了拔了牙齒的眼鏡蛇。

這樣的計劃居然被馬騰一眼看出,叫來這幫弟子,站在上面,齊齊墜入深坑為止。

小王爺見他一頭冷汗的問起一年前的事,咬牙切齒:「最難堪的是,他叫好不容易爬出來的我仔細觀察周邊的土地、草叢的顏色,我趴在那裡的草叢裡被蟲子咬了三天,才弄明白為什麼會被他一眼識破。」

「我又挖了一次。又被識破,揪到陷阱里曬了一天的太陽,並且還要太陽轉到哪裡,眼睛也要看到哪裡,我留了三天的淚水,總算明白了些。」

「有一次,馬騰竟罰我站在木板上跳躍了三天,要木板斷了,我掉進去為止。」

「我一連在不同的地方挖了五次,次次都沒成功!」

小王爺信心十足:「怎樣挖陷阱,我現在是最內行不過了,就是老天爺來了,也不見得會認出來。」

祖宗那,這小祖宗!他臉無人色,生平第一次板起臉來勸阻:「馬公子不但是小王爺的師傅,他父親還是安西監軍,要是真得罪了人,恐怕王爺也會動怒的。」

小王爺頓足:「你不知他嘴巴有多傷人。不治了這馬子瑜,我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世子聽說,最終也是疼幼第,燈下常給幼第解說兵書:「想難倒馬騰,不是容易的事,得發奮了。」

有了世子攪局,這戰火開始蔓延,「沒玩沒了」,但總比挖陷阱復仇好。

世子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將幼第引到正道上去了。

燈光下的兩個人影,總是俊美得讓人賞心悅目,同時,親密得讓人羨慕無比。

他覺得,自家的世子比上京的那些貴公子靠譜得多。

小王爺幸虧有這樣的兄長,否則碰上馬騰和白俊峰那樣的,不「養歪」掉才怪呢!

幾年後,他讀安西軍內部編纂的《安西軍志》,赫然看到了安西王霍昭智放敵入城后一些情況記敘:

安西王事先命人挖一深坑,用木板蓋土平地面.陷敵軍重騎。步兵望之,驚慌失措,將士突在後現,截斷退路,用勁弩包抄射殺。

一時間,血流成河,羌軍大亂踐踏無數.

羌賊穆贊宏跪降,安西王不允,手斬之,高懸頭顱於西都城上.盡坑殺敵兩萬人.

西都城內共屠羌兵四餘萬之眾,盡之於西都之中,流血成川,無不震撼。此後,安西王召諸將,入轅門,自此莫敢仰視。

「挖一深坑,用木板蓋土平地面」寥寥數語。可羌人偵察騎兵哪裡會都是傻瓜,這地板的厚薄的計算,道路被挖后怎樣恢復到看不出來,怎樣讓穆贊宏上當受騙等等,都會是很細緻的問題。

當時參與作戰的士兵傳說:羌軍的前鋒都過了陷阱,根本沒察覺到,直到穆贊宏帶著重騎兵來,突地齊齊陷入深深的土坑裡,怎樣爬都爬不出,就被全部坑殺。

他目瞪口呆之餘,想起來趴在草叢裡的那個少年,那時是絕對想象不到會有此用處吧。

只是馬騰,肯定未必。

他,最終還是肯定馬騰:小王爺碰到此人,真是運氣!

第二次西都大戰期間,他親自去西都送一份緊要密報,結果碰到安西軍監軍馬騰,正風塵僕僕的進來,也打算向王爺彙報。

他趕緊上去參見。站起來時,見馬騰穿著一套灰不溜秋的外套,頭上包著胡人的頭巾,端起王爺大案上的茶杯,問也不問,竟一口氣灌了下去。

「三天沒喝水了。」

「也沒睡覺了。」一彈眼角的眼屎,「快點讓人給我弄吃的。」

他趕緊退出。

他走在不見一絲混亂的西都大街上,正是霧蒙蒙的黎明,鼓樓鐘聲洪亮的響起,坊門打開,早起的老百姓湧出,若無其事的自己干自己的事,他聽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胡餅胡餅,剛出鍋的撒芝麻的——」

「熱騰騰的羊肉湯哩——」

「湯麵湯麵,小娘子吃一碗再走——」

自從王爺回來,戰局扭轉,西都的百姓是渾然不將城外的羌兵放在眼裡了。

他站住,買了一個冒著熱氣的胡餅,吹了幾下,咬了幾口,想起馬騰當初的那件一塵不染的雪白大氅,禁不住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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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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