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依依(十三)

故人依依(十三)

大中抬起頭來,眼中都是惆悵之色:「我知道王爺想知道會蒙山上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我知道,我說了,你未必信。」

「為何?」

「因為你不會相信,我只能找一個你能相信的時刻。」

她看了大中片刻,臉上現出笑容。

「大中,孤現在終於知道皇上為何放我回來。也明白了自己為何能活著的原因。」

她離開大案,走到坐在地上的大中旁邊,蹲了下來,輕聲說:

「孤回來前,皇上發動了宮廷兵變,軟禁了太上皇。孤相信自己是很安全的。」

大中笑容奇特:「我知道,他會為你做一切事情。」

這安西王站起,打算離開大帳了:「孤很累,想去睡一會兒,你也回去吧。蘇蘇剛生完孩子,你回去看一下。」

大中連連苦笑:「王爺聽說過算命的七瞎子嗎?」

「算命七瞎子?」

「據說此人雖為瞎子,確能知天文地理,預知一個人的命運。王爺三歲時,他曾給王爺算過命,預言過王爺的事,件件靈驗。只是此人每說出一卦的秘密必病上三年,其中口不能言,但每一卦都奇准,沒有任何差錯。王爺的母妃去世后,發生了無數旱澇,他又神奇出聲,撒布謠言,說西方魔星,亮光驚人,將顛覆天地,引起恐慌,后被安西軍搜到,斬於街頭示眾。」

「哦?」她揚了揚眉毛,知道肯定還有下文。

「當時監斬一批傳播謠言者是范相,帶領安西軍搜人的是我父親。算命阿七被斬首時,已被鞭打過,全身血肉模糊,面目不清。」

「死的不是瞎子阿七。」她馬上料定。

「是的。其實此人後來一直生活在我家密室里。可惜他到現在只佔了三卦,因為此人說,他命中注定只能再說上三卦。」

安西王乾脆也轉身坐在地上,看著胡大中,看得大中都笑了起來。

「一卦是預言我父親的,說我父親將有一段時間主宰安西府;一卦是預言我的,說我將無法看到二十歲生辰的星辰;最後一卦剛剛佔了不久,是關於王爺的。」

大中面色陰沉:「但此人不願意說出答案,他說自己當初被安西王府請去時,抱出來給他摸骨的孩子,骨骼奇特,頭骨似龍非龍,似鳳非鳳,脊背卻是龍是鳳,心有菩提,命本早夭,活不過十年。但此人佛緣深厚,能避開此災難。如泄露這人的秘密,將會被上天重罰。」

「我父親為了被圍的西都,日夜無法安睡,自責不已,當下許諾如說出結果,就給他自由。七瞎子說,此人將重新歸來,並掃平西部。只是命運多舛,最終將被愛的人和信任的人所謀害。」

「我父親追問具體的過程,可惜此人已不會言,不能回答任何問題了。」

她笑了起來:「愛的人?那就是昭智。他是個連自己都無法保護自己的人。占卦之語,信之則有,不信則無。」

如同聽到什麼最好笑的東西,她馬上起身離去。

大中仍然坐在地上,滿眼眼淚。

大中死於他二十歲生辰的前一天。

她終於見到了渾身縞素的蘇蘇。她打算接蘇蘇和她的兩個孿生兒子進了胡府大門,卻被蘇蘇拒絕了:「蘇蘇乃煙花女子,將軍是千古英雄,蘇蘇不能玷污了他身後的名聲。」

「嫂夫人又何苦如此,孤會冊封於你,讓你配得上將軍的英名。至於你在胡府生活,你也不用擔心——」

「王爺好意,蘇蘇謝了,只是蘇蘇確有難言之隱,王爺如願意,改日聽聽蘇蘇的肺腑之言,如何?」

「行。」她看看這堅決不進胡府的女子,想想胡副將眾多複雜的妻妾,倒覺得這也算得上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胡副將迎接這滿身縞素的安西王,傷感和驕傲同時在這老人的臉上交替出現。

「能為王爺和安西府而死,大中死得其所。」

她並不拆穿:「大中是為這一方百姓而死,足以傲英烈,載史冊。孤將親自祭文、守靈,讓他榮耀下葬。」

「嗚呼,胡將軍特稟英姿,挺生奇略,言必忠信,行表溫良。才為萬人之敵,能為中流支柱。胡羌犯境,奮其智謀,一鼓作氣,以死摧鋒;殄滅羌凶,肅清沙漠。意氣崢嶸,功名熏灼。英魂歸來兮,萬里絕域安矣......」

全城白色,她親自扶靈,大中的葬禮哀榮無比。她當眾認了大中的兩個兒子為自己的義子,並封大中為「二品驍勇將軍」,聲稱已快馬上奏朝廷,正式冊封的聖旨隨後就到。

胡副將在葬禮結束后留住她,臉上皆是敬畏,長跪不起,主動將自己是大魏細作的事情告訴她,並聲稱將自盡謝罪。

「當年我祖父參與了永惠和永和兩帝定下的計劃,這計劃也包括我在內。」

沒有想象中的嚴詞呵斥,追問具體細節,她眼中儘是悲涼:「說到底,這是大魏的天下,孤就既往不咎。孤查閱往事,知你在父王生前及后,都盡心為職,這就夠了。至於自盡,就對不起大中的一番苦心了。」

「他第一次跳下會蒙山,是為了孤;這第二次赴死,孤想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你。」

胡副將老淚縱橫,半晌才對她說:「臣雖為細作,但憑良心做事。」

「孤信。」

「臣有事稟告。」

第一次西都戰役,城內的戰役已結束,安西王霍昭智帶領軍隊正絞殺城外的胡羌軍。

他和范正先後被召進明雲宮。

宮外正是烏雲覆蓋了天地,漆黑一片,閃電越過烏雲,不時劃破天空,轟隆隆的雷聲震響,好像是從天邊不斷碾壓過來。

范正出來時,腳步蹣跚,似行走不穩,他趕緊上前去攙扶了一下。

一向沉穩的范正甩開他的手,狂吼:「滾,這左相我不當了,誰要當這個勞什子,誰來!」

左右沒有人影。王府的管家霍寬站在裡面的海晏堂門口,只是目無表情的看著,並不上來。

范正將官帽往地上摜去,想了想,又上去踩了幾腳。他嚇了一大跳,趕緊將范正拉開,扶到椅子上坐下,給他順了幾下氣。

霍寬慢慢過來,將官帽撿起,送往傻獃獃坐著喘氣的范正手裡,說:「老王爺已多日水米未進,只是前線正在作戰,都瞞著。」

范正長嘆一口氣,拿起官帽,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

大雨傾盆,但這左相一把推開想為他打傘的人,一手提著官帽,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他膽戰心驚的進去海晏堂時,霍真正在抄一部《金剛經》,他稍稍注意一下,發現霍真確病容滿面,身子後面墊著幾個大墊子,手顫巍巍的,墨水滴了滿紙,一副隨時就會倒下的樣子。

他雖是永惠帝特意安排的細作,但來到安西府,霍真識他用他,凡事都會先問他的意見,他雖無過大的軍力,但在安西軍中儼然是除霍真外的第二號人物,人心都是肉長的,跟在霍真身邊多年,霍真這副樣子,他看在眼裡,自然是心疼的。

當下便上去拿過霍真的筆,勸諫道:「王爺已將穆贊宏殺掉,馬上就出城絞滅胡羌餘力,老王爺安心養病吧。」

霍真抬頭,獃獃的看了他半晌,才低啞著聲音問:「秀實,你跟了孤多少年了?」

「十五年多了。」

「這十五年的時間,你有沒有過想殺死孤的時刻?」

他大驚,跪下時四肢都發抖了。

「你不用嚇成這個樣子,孤知道你原本支持李恆繼承王位,但想殺死孤的念頭是沒有的。李恆雖潛伏在安西府,有無數次可以對孤下手的機會,但他也沒有。他為了昭柔,甚至許諾等他兒子長大,他退下皇位,重入霍家宗譜,與昭柔一起繼承霍家香火。」

「他說他的第二個孩子會姓霍,因為婉約和孤。」

「孤常常想,他開出這樣的條件,是否還能做出更多的讓步來。孤向他要『太上皇』的稱號,孤將昭柔許給馬騰去要挾他,逼得他終於大怒,對孤翻了臉。可昭柔去求他,他還是答應出兵隴右。孤沾沾自喜,大魏皇室把一個最優秀的皇室子弟派來,潛伏在安西府,帶走了孤的精銳,可最終能拿孤怎樣?只要昭柔還在安西府,李恆這個大魏皇帝還得鞍前馬後,伺候著孤!」

「到今日,孤才知道什麼叫報應。你通知李恆,不用理孤派出的信使,孤會收回馬家的婚書,把昭柔嫁給他。只要他給昭柔最尊貴的女子地位,孤就不要其他了。」

他癱軟在地上:霍真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霍寬輕手輕腳的進來,一改剛才的死色沉沉,臉上都是喜悅。

「說吧。」霍真疲憊的說。

「樊將軍剛來密報,王爺已基本絞殺了城外胡羌軍,並且——」

「並且什麼?」

霍真並不意外城外的戰況,而是追問其他。

「並且王爺在戰場上刀砍來支援的赫旦,一刀正中胸口。」

「他的性子豈是可以逼迫的?孤這樣對他,要他在骨肉和那人之間抉擇,他肯定恨死孤了。想想當初他一指直向孤的眼睛,想取孤的性命,孤至今還膽寒!」

霍寬低下頭:「老王爺放寬心養病吧。將來郡主出嫁了,會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而王爺很——孝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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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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