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煙雲(四十一)

上京煙雲(四十一)

永和十四年的秋末冬初。

趕在冰封大地之前,西征的安西軍終於回到了安西大營。

原野上早已枯黃蕭瑟,秋風吹號。一大棵野棗樹上曾果實累累,壓垮了枝幹,最後的棗子也被吹向風中。

官道上時而看到最後的黃葉飄舞如同聖境,時而只見虯枝猙獰,直愣愣的向著天空,枝丫上站滿了黑色的梟鳥,馬車過來,便齊齊凄厲一叫,飛滿了天空。

轉個彎,碧波萬頃,水天一色,浩浩蕩蕩,不見際涯,放眼望去,只見已開墾的屯田無邊無際,一壟一壟一直到地平線外。

這是安西大營前面的豬澤湖。名字不雅,但這湖水滋養了十萬頃的屯田和無數的民田。

《魏史》記載:安西之屯田,盡水陸之利,稻豐收稔,一縑數十斛,積軍糧數十年。

安西府到了最強盛的時刻。

霍家前兩代還招募流民開墾荒地,現在已人煙稠密,炊煙四起,城鎮密布,綠野無邊。

就是山野普通百姓,也是前後池塘桑竹,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富裕自在得很。

西都還是東西商業的交匯點。各種口音的商人往往在這裡匯合,買賣貨物。也有大膽的商人自己組織車隊,通過西都城關口,往西而去。出了敦煌,就是黃沙無際的沙漠,他們越過沙漠,往西方而去。運去的絲綢、瓷器等就是一物千金。

他們給安西府帶來大量的關稅。

財富的累積和軍事的強盛讓安西人能理直氣壯的藐視大魏的一切。

西都是個奇特的地方,宛如這原野一般綺麗壯觀,偏又帶著說不出的凄厲邪氣。

就像這裡的政事一樣奇特。你說安西府是一個國吧,它又尊大魏皇帝為君;你說它是藩鎮吧,人家已逐步五臟俱全,只差一個「皇上」;你說它對大魏皇帝不放在眼裡,它大事都會向上京彙報;你要是說安西王霍真沒有異心,大魏的豬都會笑你。

你要是以為大魏皇帝想起安西府來,晚上還能睡得著,那連豬都不願笑你了。

安西大營。黑虎旗在大風中屹立在轅門,操練聲驚天動地,白色的營帳密密麻麻,赫然簇擁著正中四角金頂,連綿不斷的主帳。

一批軍妓被急送過來,因為馬上會有一個盛大的宴會,需要她們歌舞助興。

安西軍將領從不把大魏皇上放在眼裡,但對他賞賜下來的軍伎十分欣賞:總是上好的角色,有不少據說出自官宦人家,因為父兄獲罪而被沒入賤籍,發配到安西府慰軍的。

馬車中最後下來的女子,一身深紫衣服,襯得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的膚色越發白皙勝雪,五官小巧嫵媚,髻發高盤向後略傾,腰段玲瓏,霎間看呆了狂呼亂叫的安西粗野爺們.

靜默后,排山倒海的歡呼聲接連而起,最終叫的不知是從哪裡得知的名字:「蘇蘇!蘇蘇!蘇蘇!」

蘇蘇是毫無疑問的大美人。只是蘇蘇的命真不好。也不知蘇刺史怎麼了皇帝,蘇府的男子七歲以上的皆斬,女子皆沒入風塵。蘇蘇更慘,直接從淮南被送到安西軍營。

面對著如此尤物,安西軍的將領們起了內訌,氣得霍真令人將這「禍水」送出大營,送到西都最有名的青樓——雲天閣去。

那天,整齊有序的安西大營歡迎她的將領士卒們差點發生了暴亂。操練場上下來的士兵將領與阻攔的士兵將領發生了衝突,拳腳紛飛,鬥毆成了集體狂歡。

如果不是世子霍昭武和小王爺霍昭智帶領的兵馬正好也凱旋歸來,沖淡了這種狂歡,恐怕那天血流滿地的人會更多。

這俊美的兄弟倆身著鎧甲,並馬進入還是狂亂狀態的安西大營時,不少安西士卒見到兵甲整齊,隊列劃一的隊伍,才醒轉了過來,回頭大呼:「安西王萬歲!」

「萬歲!」整個安西大營齊聲歡呼,聲震雲霄,毫不掩飾他們對大魏皇帝的蔑視。

那是安西府最輝煌崢嶸的歲月,所有的周邊國家都聞聲喪膽:安西王霍真在五月召開了西部三十四國聯盟會議,三十四個聯盟的國王在西都整整呆了三月,唯獨吐羅火國國王未到,本被下了兵權的世子霍昭武即帶兵出征,九月破了吐羅火國的都城,生擒了這高原邊上的小國國王,十月凱旋而歸。

重新響起的排山倒海的歡呼聲,變得整齊劃一,不無凜烈的殺氣,讓這些來自溫柔煙柳之地的女子們簌簌發抖成一團。

美人蘇蘇更是嬌弱得讓安西軍營的粗糙爺們憐惜,她直接在瘋狂的呼聲中暈倒在車旁,連姿勢也是柔夷纖纖,劃過蘭花指,優美無比。

「萬歲!」那是狂熱而崇拜的呼聲,安西大營的情緒已被一系列的西部捷報帶到巔峰。

如牆而進,人馬俱碎的陌刀手在前,那是剩下來的兩千壯漢,黑色的頭盔下的眼都是餓狼般的嗜血,隨後弓箭手跟進,安西軍騎兵戰馬奔騰的沉悶整齊的踢踏聲,跟在弓箭手后,聲勢浩大的回歸安西大營。

錦甲少年騎在一匹渾身黑色的馬上,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帶著幾分睥睨。筆直的鼻,膚色略黑,襯得五官絕美而冷峻。他目光犀利,越過人群,淡淡的掃了馬車邊的暈倒的人一眼。

負責軍需供給的忠武將軍呂文煥臉上頓時冷汗直冒,一腳踢飛了身邊接來這批軍妓的呂梁:「蠢東西,想佔便宜也不看看時候!還不送回去!」

旁邊的世子霍昭武在黑甲軍前策馬稍稍在前,俊美英挺的臉上略略含笑。身材高大,面容清癯的安西王霍真已經出來,身後跟著安西監軍馬璘和安西府的文武百官,一起迎接這個已讓所有安西大營的將領士卒敬畏的世子凱旋。

但他們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射向世子背後一冷峻的少年的身上。

安西王霍真一把扶起下跪的長子:「吾兒背上有傷,不用行禮了。」

「真乃安西之猛虎,父王高枕無憂也!」霍真撫著霍昭武的後背上的傷。

「仗父王之威德,胡虜無不聞風喪膽;眾將士奮勇殺敵,捨生忘死,才有此次大捷。」

「百夫長張毅,衝鋒在前,破臨潑城時率先進后城;什夫長葉德祥,與部下最先登前城牆,掩護其他士卒時失一臂,望父王厚賞;校尉肖欽雲,在無瓦湖作戰時砍殺敵人一百二十三人,堪稱軍中第一勇士;游騎將軍林昇遠,與兒臣有幾分相似,扮成兒臣在前城指揮作戰,迷惑敵軍......」

世子霍昭武將戰功赫赫的一眾將領士兵叫上,一一當眾述說這些人的戰績,直聽得安西大營的將領們齊聲喝彩。

「爾等戰功赫赫,令孤有榮共焉。」安西王霍真對一眾出征的將領大力褒揚,「安西府將在吐羅火刻石碑為證,各位將永留青史。」

霍真喚過默不作聲的小兒子,笑不攏嘴:「昭智,又長高不少了。」

安西王霍真無疑心情大好,牽了小兒子的手,父子三人一齊進大帳。

「昭武,聽說你後背挨了一刀,曾昏迷不醒過一段時間?」安西王霍真眼中都是慈祥和擔憂。

「是挨了一刀。不過沒這麼嚴重,當時只為了迷惑敵軍,故意放出信息。」

霍真哈哈大笑,望向周圍翹首而聽的,靜悄悄不出大氣兒的將領:「據說臨潑之戰是昭智在城下指揮作戰,父王當時聽聞,心中擔憂萬分,現在總算放下心了。」

「此次要好好靜養一段時間,不可落下毛病。」

「兒臣多謝父王關心。」

安西王霍真也含笑再次面向世子霍昭武旁邊的小兒子:「昭智此次也算是立了大功了,過來讓父王看看.

「恭喜王爺,放赫有漢,四方有徵,靡適不懷,萬國攸平。」

「小王爺英雋異才,集天地之俊秀,卓爾不群。」

霍真聽著眾人的讚美,哈哈大笑,頗是得意。

「五叔!」小王爺霍昭智坐在安西王霍真旁邊,聽著讚美,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只是回頭招呼了一下特意從西涼趕來看他的五堂叔霍堂。

霍堂寬厚多肉的臉抖動,一雙小眼馬上濕潤了,抹了一把,趕上前去給這侄兒行禮:「小王爺可安好?」

「好。五嬸可好?」

「她好得很。」霍堂這正妻待小王爺霍昭智一向很好,「非讓老臣帶來幾套她自個兒做的衣裳,被老臣罵了一頓。」

「五嬸向來疼我。」

「王爺,小王爺愈髮長得好了。」魁梧彪悍的霍堂的笑聲震動整個大帳,「王爺,就是到了上京,也可壓倒那些鼻孔朝天,說話打捲兒的皇子皇孫們!」

霍真瞪了這口無遮攔的堂弟一眼,霍堂一掃馬璘,照舊哈哈大笑:「那詞怎麼說來著?龍章鳳姿?對,就是這個。」

「王爺,世子兩兄弟都是曠世之才,」馬璘這個老滑頭,彷彿根本沒聽見剛才安西大營的齊聲高喊,也沒聽見這霍真與眾人的言語來回,只是耍滑嘴,「我家只一女,這下難為老夫嘍。」

安西王霍真一拍這老友的肩膀,哈哈大笑:「你要決定得快些,等昭智大幾歲,只怕就輪不到小春了。」

帳內眾人都大笑,不過這回笑聲歡快多了:小王爺霍昭智長大了些,人愈發「風流」,馬小春警惕性高,這小王爺一回來必派人死盯住王府大門,害得這小王爺都快被馬小春纏瘋了,躲著人不迭。

據說這馬小春幾次帶人橫掃小王爺的「花花草草」。

小王爺對這大他兩歲的小春是一籌莫展。不過聽說見了面,對人還是很體貼。

小王爺霍昭智冰冷冷的臉上總算也露出絲笑意,客氣的沖馬璘點了個頭,也大方的問候了一下小春和馬騰。

「好一段時間沒見到二哥了,想念得緊。」

「小王爺還不知道?少年營解散了,大中他們都已進安西軍,馬騰現在是王爺的軍師。」

安西王霍真看到這小兒子怔了一下,眼中露出惆悵來,於是也安慰:「都在安西軍的各個營隊里。你這次回來,可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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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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