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煙雲(二十五)
錦蘭聞言大驚,跪下大哭:「娘娘,你別趕奴婢走。奴婢自從那件事後,從沒幹過對不起娘娘的事。」
她被這口無遮攔的錦蘭嚇得臉色蒼白:「你幹了什麼對不起本宮的事了?」
錦蘭一張小臉慘無人色:「求娘娘,別問下去了。否則奴婢只有死在娘娘面前了。」
「你敢!」她翻臉了,一把扯起錦蘭,嚇唬道,「你還沒給本宮帶功贖罪,就想死?」
錦蘭倒是含淚笑了,撫著她的衣襟,聲音啞然:「奴婢是嚇唬娘娘的,因為奴婢就知道娘娘心軟。」
「娘娘自己的心是琉璃做的,碎成了一片,卻無人憐你一下。」錦蘭拿著梳子,淚水滴了下來,鏡子中,一張玲瓏小臉上都是痛惜,「這樣也好,永遠不要想起來了。」
她反握住錦蘭的手。
錦蘭摟住了她:「好妹妹,這裡雖然不符你的要求,但有皇上,最起碼沒人敢動你。」
「不要再問。娘娘非要問個明白,錦蘭就沒臉活在世上了。」
「奴婢祝願娘娘與皇上白頭偕老,無憂一生。」錦蘭在明亮的軒窗下,對著鏡子慢慢梳著她的頭髮:「願風多明媚,吹儂羅裳開,春風春心永相隨。願夏還情久,動儂含笑容,共戲暑月兩情諧。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天高星月共嬋娟。願下千里雪,相依結同心……」
她對著鏡子一陣恍惚,茫茫然笑了。
她慢慢的接著錦蘭唱:「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錦蘭笑語:「這是出嫁歌。」
「有人給我唱過。」她知道錦蘭可以信任,「我答應過,嫁給他的。」
錦蘭扔下梳子,一把捂住她的嘴:「這些話,可不能講。以前若答應過誰,也該統統忘了。」
「娘娘好不容易活下來,那就好好活下去。」錦蘭的眼裡是滿滿的期待,竟含淚憧憬未來,「娘娘,早些調養好身子,有個小皇子,以後安安穩穩過一生,比什麼都強!」
錦蘭跪地,給她細心繫上玉佩,壓好裙角。
「皇上問了奴婢一些問題,如你傷好後有沒有什麼異樣,奴婢雖然回復說沒有,但只怕娘娘在什麼地方露出馬腳來了。」
「娘娘無父無母,安西府也是靠不住了。如今再被皇上知道有了心症,要是嫌棄了怎樣辦?」錦蘭仔細的檢查她一番,「須知花無百日好,這後宮新人不斷,總會有那麼一天。娘娘自己心中要謀算謀算。」
她心中溫暖:「好姐姐,我知道了。」
李恆見她出來,眼睛一亮。
他親自拿過錦蘭手中的厚裘斗篷,慢慢幫她系好:「這樣,其實也好看,又不會蓋了你本來的氣質。」
她知道他嫌她前段時間珠翠重疊,但問題是,他當時也沒表示什麼。她去見太上皇,他不是也誇過她么?
真難伺候!
轉朱閣,繞過重重綺戶,玉佩叮噹中,她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窸窸窣窣的香氣就在衣袖之間蔓延,宛若當年美麗的女子重新復活。
深深的庭院,滿枝滿枝都是如粉如霞的花朵,花海深處,儘是笑聲。她被人抱著,仰頭攀著一枝。
有人勸說:「小王爺,那枝細些,好折斷一點。」
「不許幫忙!」是她的手在打另一隻手。
她就扛著一枝,跌跌撞撞的跑。身後是兩個侍女在追趕。
走廊的盡頭,是她溫柔美麗的母親,笑渦縈然,衣裙紛飛,迎著她而來。
她確實很像自己的母親——沈婉約。本來臉色蠟黃,現在養回來了,更像了幾分。
她不由自主的迎著幾分凜冽的春風笑了。
李恆微微一笑:「小傻瓜,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我想起自己的娘親。」
「娘親是世上最美麗和最善良的女子。」
李恆站住,風吹起他的袖子,鼓鼓的,他俊美的臉上茫然若失,伸手想拂去她的鬢角被風吹起的頭髮,又放下,「昭柔,你很像她。可世間,善良和美麗集體於一身者,往往不得長壽,因世多污濁,容不下。」
她頗有些沾沾自喜:「皇上哥哥是勸我多些心機么?」
「論心計,天下誰能勝過你。」
「昭柔,你不是她。你有朕。」李恆不知是嘆息還是失意,「你如能少動些心機,你當是天下最快樂無憂的女子。」
她被說得怒火中燒:「我動什麼心機了?皇上哥哥說來聽聽!」
李恆親昵的將她的斗篷蓋上:「朕只是想告訴你,你完全可以信任朕。昭柔,朕會護著你。」
她簡直想要狂叫:對於一個非要將她關在籠子里的人,你會信任嗎?
「昭柔,」李恆彷彿看透了她內心所想,「朕知你不耐呆在大魏宮裡,嫌這裡像鳥籠。」
她甩開李恆的手:太可怕了,此人。
「可你知道么,唯有這裡,有重重鐵甲重兵,可以保護你。」李恆的目光似穿透一切,直擊她內心深處,「昭柔,你一出去,必遭各方追殺。」
「昭柔,朕為了你,什麼都做了。唯你,不了解罷了。而朕也不願你了解。」
她低垂下頭,聽見李恆的聲音溫柔響起,彷彿怕驚了她:「昭柔,你記不起了,也好。把那些事,統統忘了吧。」
她目瞪口呆,想不到李恆會主動戳穿這一點。
李恆在料峭的春風中低頭調笑:「朕先前沒料到這點。現在放心了,朕的昭柔,始終是朕的繞指柔。」
啊呸!
是她的書院。院門外開了一地的二月蘭,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她簡直是在一片紫色的雲霧中穿過。
「這?竹林呢?」她很驚奇。
「全移了。竹林太過於陰森。」這大魏天子辦事迅速,解釋起來也是字字深刻,「女孩子,該多喜歡些花花草草,性子也會明媚些。」
來的是高大威猛的霍襲古和另外兩個人。
她一瞧就明白,霍襲古身後的這兩個人應該就是進京鬧事的馮鳳清和林滄海。因為這兩人的外貌跟錦蘭描繪得簡直差不離幾。
馮鳳青的臉色確實白嫩了些,她一見就只想笑。
林滄海五官柔和,樣貌俊秀,睫毛彎長,看上去帶著幾分書卷之氣。
兩人跟在霍襲古之後,一起行過禮:「參見皇上和皇貴妃娘娘。皇上萬歲萬萬歲,皇貴妃娘娘千歲千千歲!」
敢情李恆要比她多活九千年!
「免了。」李恆態度隨便,和藹可親,「這又不是正式場合,不要這麼講究,都起來坐吧。」
她正在李恆的身邊練小楷,李恆嫌棄她的字「太硬,不夠柔和」,送了她一大摞字帖非要她「練得好看點」。
她翻了翻,都是些雅麗的小楷字帖。
「這本不錯,用筆柔和,秀媚風流。董亭的山水畫也極好,講究筆致墨韻,墨色層次分明,拙中帶秀,清雋雅逸,朕給你也拿來幾本,有空也可臨摹一下,當修身養性也好。乾坤殿的前殿有朕的御書房,裡面藏書頗多。你若興緻甚佳,可到文淵閣,那裡歸令狐簡管,裡面有搜羅自各國的書籍。」
「朕手下有幾個文人,字畫皆不錯。朕安排幾個口實的,給你指點一下。」
還真拿她當才女培養了。
這時她才放下筆,就笑了:「大哥,鳳清,滄海,上京好玩不?」
此三人的神態實在好玩,彷彿個個被雷電劈傻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馮鳳清和林滄海不笨,一個含沙射影,一個夾槍帶棒,此二人看樣子同她關係不錯。
李恆和她大堂兄霍襲古有說有笑,看樣子這兩人關係也是極不錯。
只是她沒想到,李恆竟讓霍襲古從鳳清和滄海中選擇一人,留下給她:「昭柔在上京這裡本還有沈潯看照,偏生兩人不對頭。凡事要防萬一,朕要留一個她信得過的人。」
她看著秀氣的林滄海跪下謝恩,心中很是茫然:李恆這招實在厲害,算是殺進她心坎里了。
她覺得自己的心防崩潰的聲音,直覺不妙。
但是李恆又提出了將昭智接到上京。
她如何會同意?這李恆,給一顆甜糖就想誆騙她不成?
只是李恆樣樣都出乎她的意料,讓她最終感動:「皇上哥哥,對不起。」
李恆畢竟是大魏天子,幫著她打壓霍襲古和北庭勢力,實在不易。
李恆緊緊摟住她:「朕前世欠你的,得還。」
她站起和李恆出去時,李恆溫暖的手整理著她的斗篷,吩咐霍襲古:「昭智的情況,隔一段時間一報,免得皇貴妃擔心。」
「臣謹遵聖命。」
她看見外面的湖上已有人在整理湖面,李恆摟著她輕輕笑:「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並不是難事,昭柔。」
「只是你的心,要留在這裡,陪朕。」
「朕知你無法回答。就先不要回答朕了。」
李恆指著浩浩淼淼的湖面,對她說:「這湖,其實通向外面。等朕理清了朝廷,就帶你坐船沿江南下,看煙柳江南。也可去大海之濱,看海浪萬丈,捲起千堆雪。可好?」
「好。」她瞬間就答了,笑眯了眼。
「昭柔,朕保證,你會是世上最幸福快樂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