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Chapter 16

尤弗所斯出了石室,登上石階后,推開了另一扇門。

阿佳妮愣了一愣。

這是一間書房。房間中間擺了張古老的胡桃木書桌,靠牆一面的架子上,整齊地存著許許多多捲成了卷的羊皮紙。

這個時代的書籍,就是用這種羊皮捲軸的方式保存下來的,數量不多,甚至可以用珍貴來形容,只有貴族和上等階層的家庭里,才有可能設置一個書房,把它當做向客人炫耀的資本。十幾年前尼祿時代羅馬的那場大火,燒掉了市公共中心保存著的六十萬冊書籍,就曾讓當時許多的學者為之痛哭流涕。

所以在這種地方,竟然也會有一個卷帙浩繁的書房,確實有點不同尋常。

尤弗所斯手擎蠟燭,帶著阿佳妮進去,解釋道:「這座城堡的第二任主人出身於希臘的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當時著名的辯論家。大約一百年前,他著手改造城堡的時候,建了這個書房。他死去后,城堡主人幾經易主,但書籍得以保存了下來。大多都是拉丁和希臘文的著作。漢尼拔囚我,但允許我有出入這個書房的自由。」

阿佳妮環顧一周,還是不大明白老祭司突然帶自己來這裡的原因。

他想讓自己有空來這裡多讀讀書,省得胡思亂想庸人自擾?

「拉比——」她看向老祭司,眼神裡帶了點迷惑。

老祭司過去推開了桌子,掀開鋪在地上的一塊舊得已經布滿蟲洞的羊毛地毯,露出地面,然後來到書架前,扳動架子上的一塊隔板,嘩啦一聲,地面忽然裂開,露出了一個四方形的口子。

阿佳妮吃了一驚,慢慢湊了過去。

洞口裡黑漆漆的,裡面湧出來一股帶著濃重霉塵味的空氣。

她彷彿有點明白了,只是還不敢十分確定,看向尤弗所斯。

老祭司手托燭台照向洞口,說道:「這是通往外面的一條密道。你可以從這裡離開黑石堡。」

阿佳妮驚訝無比,「您怎麼知道這裡有條出去的密道?」

老祭司微微笑道:「我在這裡多年,翻遍了這個書房裡的每一卷書籍。其中就有一張這個城堡的建造圖,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希臘人留下的。他在改造城堡的時候,考慮到萬一被敵人圍困的情況,所以建造了這條可以通往外面的密道。雖然我沒試過,但我相信它應該能帶著你離開,如果你想離開的話。」

阿佳妮的心臟砰砰地開始跳了起來。

做夢也沒想到,就在她以為離開無望的時候,這位希伯來祭司竟然給她帶來了另一種可能。

「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阿佳妮看向尤弗所斯,勉強抑制住心裡的激動,「但是拉比,您既然早就知道有這麼一條可以離開的密道,為什麼一直不走?」

尤弗所斯笑了笑,「我已經老了,生命也如這手中蠟燭一樣,快要燃到盡頭了。聖城不在,對於我來說,身處何方又有什麼區別?」

阿佳妮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拉比,我想告訴你,那塊聖地雖然曾經先後十八次毀於戰火、夷為平地,但它奇迹般地總能得到復興。或許就像您之前說過的,一條無形的紐帶連接起你們希伯來人的後裔。我會一直記著您的。希望您能保重。」

她心裡其實清楚,倘若這條密道真的能帶她出去,以後她就不會再有機會和這位老人見面了。雖然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久,但這位希伯來老人身上所具備的智慧與豁達,卻無時不刻讓阿佳妮感到由衷的欽佩,甚至是仰望般的崇敬。

此時此刻,她的心頭湧出了一絲淡淡的離別傷感。

老祭司閉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睜開眼后,點頭笑道,「孩子,去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你出了黑石堡后,向南一直走下去,穿過馬其頓省,抵達西海岸的伊利里亞,那裡有段海峽,對面就是義大利的奧特朗托,那裡距離龐貝不過幾百羅馬里,兩三天就能到達。」

————

半個月後,阿佳妮抵達了伊利里亞的港口。她頭裹圍巾,身披長袍,臉上風塵僕僕,擠在身邊形形□□聚集在港口的人群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

這段在後世被稱為奧特朗托海峽的海道,連接著義大利南和對面的歐洲大陸,最窄處不到一百公里,在這個時代,是羅馬和小亞細亞以及希臘的重要通商航道,船隻來往頻繁。港口擠滿了埃及人、昔格尼人、亞該亞人、西西里人以及來自東方的敘利亞人和帕提亞人。他們都是商人,做著絲綢、香料、美酒、穀物或者買賣奴隸的生意,把世界各地的物產用船運送到對面的羅馬,這個當時西方世界最強大的帝國。

阿佳妮用一塊銀幣的代價上了一條塞普勒斯人的商船。船上裝滿了腌魚和腌肉,除了難聞的味道之外,還有十來個水手和一起搭船要到義大利的渡客。也就是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四五天之後,她就能從這一端抵達對岸,去往位於拿坡里灣的龐貝。

商船離開了港口,行駛在亞得里亞海和地中海的分界海面上。前兩天非常順利,在阿佳妮用一柄魚叉嚇跑一個企圖對她動手動腳的水手之後,第三天的時候,遇到了點麻煩——海上作起狂風暴雨,如同受到了詛咒,海神波塞冬張開了它的巨盆大口,將侵入它領地的這條船拋甩在洶湧的波濤上。船隻左右搖擺,脆弱得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傾覆。

阿佳妮和一群一道過海的乘客蜷在狹小的船艙里,耳邊隱隱聽見水手在甲板上和風浪搏鬥時發出的嘶喊聲。她的雙手緊緊抓住一隻裝滿了腌魚的木桶,免得自己象只肉丸那樣在艙底滾動。身邊的許多人開始嘔吐,嘔吐物混合著艙底原本就難聞的味道,空氣更加渾濁,令人作嘔。她終於也忍不住了,趴在濕漉漉滑膩膩的地板上開始吐,吐得昏天暗地,到了最後,幾乎連苦膽水也吐光了。

暴風雨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就在渡海客們開始絕望,以為自己就要葬身大海的時候,送往天上眾神處的祈禱許願終於到達,暴風雨停止了——但壞消息是船上主桅折斷,更壞的消息還在後頭,水手甚至無法修復桅杆,因為那截斷裂的桅杆,已經隨了暴風雨被吹到了海上,不知道漂到哪裡去了。

失去了主桅的船隻再也無法往既定方向前行,開始在海上順流往西南方向漂去。唯一的希望,就是能遇到路過的船隻,向對方請求幫助。

傍晚時分,船隻已經徹底漂離亞得里亞海,進入了地中海的領域。他們離義大利越來越遠。

——————

尤弗所斯獨自坐在石室里,身邊點著的那隻蠟燭快要燃盡了,蠟淚堆在燭台上,凝結成一團奇形怪狀的東西。他枯瘦的身影被燭光投到牆上,一動不動,彷彿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他面前的棋枰上,擺著一副殘局。他已經對著這個殘局已經好幾天了,始終沒有動過一枚棋子。

燭火彷彿預感到了什麼,忽然抖了抖,緊接著,他對面的那扇門開了,還沒來得及脫掉盔甲的漢尼拔進來了,向他大步走來。

「尤弗所斯。」

漢尼拔停在了希伯來祭司的面前,聲音和他的神情一樣平靜。

老祭司彷彿終於被驚醒,抬起頭,看向漢尼拔。

羅馬人的眼底里,流動著一道隱隱的怒意。他卻彷彿渾然未覺,反而對他微微一笑:「你回來了,將軍?要是還有精力的話,能否坐下來和我一道下最後一次棋?」

他指著面前的殘局,「你看,這是阿佳妮臨走前擺下的一個棋局,她說這叫嘔血之局,是由東方兩個名叫赤星因徹和丈和的人所下的……」

漢尼拔抬起手中的羅馬劍,將棋枰掃落。棋子四下散落,與石頭地面撞擊,發出一陣泠泠的輕微響聲。

「尤弗所斯,耶路撒冷被攻破,我之所以冒著風險將你庇護起來,你以為僅僅是為了什麼該死的所羅門珍寶?當全城人逃散,你獨自敞開神殿之門的時候,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認識的一位祭司。他是達索神廟裡的祭司,知識淵博,也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我尊敬他,如同尊敬我的父親。達索城被日耳曼人攻破屠城的時候,他保護了我,象你一樣獨自一個人敞開了神廟的門,迎接砍向他的日耳曼人的刀。我尊敬你,不希望你因為你的秘密而被送到羅馬,從而遭受各種本不該施加於你的羞辱,所以我將你保護了起來,在可能的範圍內,我允許你做你想做的事。我沒想讓你回報,我也不需要。但你不該私自放走我的奴隸,這是一種絕對不被允許的行為,也是對我的冒犯。你必須要為這種冒犯付出代價。」

尤弗所斯慢慢站了起來,布滿皺紋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將軍,在你們羅馬人的定義里,奴隸並不是和你們一樣的人,而是沒有思想,沒有意志的牲口。我要告訴你,你用奴隸去形容她,這是一個錯誤,我想或許你自己也知道這是個錯誤,只是你不知道該用別的什麼稱呼去代替而已。難道你沒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團火焰,這是生命和自由的火焰,什麼力量也無法阻擋嗎?並且,我相信她的預言。所以我讓她走了。如果這冒犯了您,我感到十分抱歉。但我就快要死了,能在死前幫助她,我感到十分愉快。」

漢尼拔盯著老祭司,「你相信她說的話?」

「為什麼不?」老祭司蹲在了棋枰邊上,伸出枯瘦的手指,仔細摸著棋枰的邊緣,「神創造了這個世界,允許奇迹的存在。」

漢尼拔沉默了片刻后,轉身要往外去。

「將軍,如果以後你還能見到她,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把這面棋枰留給她。這是我最後的一個願望了,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老祭司忽然說道。

漢尼拔扭頭,見他望著自己,目光炯炯。

他臉色陰沉,沒說什麼,扭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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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貝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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