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4.第四章

他的嗓音獨特,帶着幾分金迷紙醉的低糜,在周景夕的耳旁迴繞不絕,她咬緊牙根奮力掙了掙雙手,然而也只是徒勞。

大燕歷代都是女皇執政,後宮嬪妃全是男人,是以大宸宮中宮女甚少,內侍八成以上都是宦官。自五公主幼時起,藺長澤便服侍她的一切飲食起居,自然也包括伺候其更衣沐浴。只是也不知為什麼,分明是樁尋常不過的事,從他嘴裏冒出來卻整個兒都變了味。

冰涼的金絲從光裸的頸項滑至鎖骨,他的五指很曖昧,反反覆復徘徊在襟口雪白的肌理上。周景夕的身體僵硬筆直,這樣的觸碰對她來說不算陌生,相反,她甚至對他的這些把戲相當了解,應對起來也不至亂了陣腳。

然而越熟悉,越容易勾起腦子深處的東西。藺長澤半曲了兩指,輕柔地描繪過她鎖骨的形狀。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在瞬間焚毀了周景夕用五年時間築起的堤壩,過去的記憶像是洪流,轉眼之間將人吞沒。

她臉色慘白,十指發力地摳住扶手,塞外之地,官帽椅的做工也極其簡陋,木頭枯朽的咯吱聲顯得刺耳異常。藺長澤微俯了身子立在她的背後,戴着金絲的雙手緩慢地逗留在襟口處,來來回回愛不釋手,像在撫摸一件做工精美的珍品。

金絲是粗糙的,滑過皮膚,激起一種類似疼痛的酥|癢。心頭的怒火愈燒愈烈,周景夕骨節泛青,咬緊牙關合上眼,一字一頓道:「住、手。」

聞言,藺長澤卻忽地從背後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高昂起脖子看向自己。他目光沉靜而冰冷,對上她憤怒得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的眼神,微微勾了勾唇角,輕聲笑道:「公主自幼性子剛烈,打不得罵不得,可總有些法子能讓你就範——」一面說着,他的另一隻手從她的襟口探了進去,「而臣向來深諳此道,殿下該不會也忘了吧?」

周景夕的眸子裏幾乎能噴出火來,她深吸一口氣,竭力忽視他探入衣裳底下的右手,咬牙切齒道:「藺長澤,本將好心奉勸你一句,夜路走多了記得提盞燈籠,這輩子千萬別落在我手裏,否則,我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聽了長嘆一口氣,面上擺出副無辜又受傷的神色來,垂下頭,掐着她下巴的拇指轉而輕撫那張被咬得鮮紅的唇,悵然嗔道:「殿下過去可不是這麼說的。以前你常誇臣長得美,威逼利誘了數回要臣當你的面首。不料如今時過境遷,殿下翅膀硬了,這張小臉翻起來着實教人心寒哪。」

說話的同時,他肆虐在她胸前的右手狠狠使力,疼得周景夕倒吸一口涼氣。額上冷汗涔涔,她更加用力地咬緊了下唇,堅決不讓自己在他面前示弱服軟,只是漠然道:「廠督教養之恩,景夕自然不敢忘,若有來世,必定銜草相還。」

「來世?」藺長澤的笑容無比陰冷,眼風輕掃便如削來記冷刀,扣緊了她的下巴貼近他的唇,聲音仍舊輕柔:「那殿下此生作何打算,與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么?」

周景夕淡淡凝視眼前這張臉,烏髮被玉簪束得一絲不苟,靠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發間玉簪的紋路。藺廠督無疑是個美人了,尤其那雙眼睛,宛如墜滿了大漠星辰,深邃得能吸人魂魄,也難怪自己年少無知,說過那麼些荒唐話,做過那麼些荒唐事。

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儘管美人是個太監,也絲毫不妨礙那張世無其二的美貌。

「不。」她歪了歪頭,半垂了眼帘主動朝他湊過去幾分,紅唇開合間,氣息與他的交融在一起。他聽見她的聲音放低了下來,終於不再像之前那樣憤怒激進。他看見她的眼神柔和了下來,甚至多了幾絲悲憫,她說:「邪不勝正,你我之間結局只有一個,早在你害死陸箏一家的時候便寫定了——那就是你死,我活。」

話音落地,藺長澤濃密的眼睫下一絲殺氣轉瞬即逝。他是個極善於控制情緒的人,然而這絲異樣仍舊被周景夕一點不落地捕捉了去,她眼底竟然浮起了幾分笑意,專註地在他臉上仔細打量,忽而低低笑了幾聲,語氣詭異的戲謔:「怎麼?生氣了?」

他合了合眸子,再度睜開時一片陰鶩,他端詳她近乎得意的神情,左手驀地扼住了她纖細的脖子,寒聲道:「臣勸殿下別再試探臣的底線,惹惱了臣,你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喉嚨上的五指漸漸收攏,周景夕的呼吸漸漸變得困難。如今藺長澤雖然武功盡失,可是以一個男人的力量要掐斷她的脖子,那也易如反掌。她喉頭艱澀地滾動了一下,目光瞥他一眼,艱難道:「藺廠督既然不想殺我,那就別再兜那些彎子。」

「……」

藺長澤冷眼睨着她,半晌,方緩緩鬆開了鉗制她喉嚨的五指。她偏過頭打掃喉嚨吸了幾口氣,又見他替她整了整凌亂的衣衫,姿態說不出的從容嫻熟。未幾,藺長澤轉身徐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落座,也許由於方才動怒牽扯了舊疾,他摸出手巾掩住口鼻,微微咳嗽了起來。

周景夕拿眼風掃了他一眼,只見那位廠督的臉色較之前更加蒼白。她幾不可察地蹙了眉,又見他從懷中摸出了一瓶丹藥,視線再度落到她身上。

四目相對,氣氛居然前所未有的怪異。周景夕很快別過頭,神色如常,聽見他的聲音從對面傳過來,帶着些咳嗽過後的沙啞,含三分笑意道:「殿下心中,其實很討厭自己吧。」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周景夕側目覷他一眼,「本將不是朝中那些嚼舌根的文臣,聽不懂廠督的弦外之音,廠督有話最好直說。」

藺長澤笑容更盛,他倒出一粒藥丸咽下去,又徐徐道,「殿下是臣一手教養大的,行事做派幾乎與臣如出一轍。又或許,殿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心中沒由來的一絲慌張,面上卻在冷笑,「廠督實在過譽了。如你這般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奸佞,本將不敢相提並論。」

他將金絲手套摘下來,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淡淡道,「殿下方才說了,最討厭臣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樣子。其實殿下捫心自問,你討厭的真的是臣么?恐怕是自己吧。」他眸子乜向她,微微一笑,「承蒙聖上抬愛,五公主自幼便由臣一手教養大。五年前,公主急於從臣身邊逃離,不就是害怕自己變成第二個我么?只可惜,您承認也罷不想承認也罷,自己就像我的影子,一樣的心狠手辣,一樣的沒心沒肺。」

「滿口胡言!」

「是么?」藺長澤微挑眉,他輕咳了幾聲又道,「那五殿下,臣斗膽一問,你還記得臣是怎麼武功盡失,變成如今這副樣子的么?」

周景夕眸光微動,目光望着別處,沒有答話。

見她閉口不做聲,他復道,「看來殿下的記性真的不好,既然您忘了,那臣就好好幫殿下記起來。殿下十三歲那年,臣是為了救您,才成了如今這樣半死不活的廢人!」

「住口。」

「殿下怕什麼?」他歪了歪頭,目光之中興味盎然,「怕臣拆穿您是個怎樣的人?也是,邊塞的護國將軍,威懾西戎戰功赫赫,竟然這樣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不知多少邊關將士和百姓會寒了心。殿下為了證明自己與臣不同,費盡千辛萬苦自欺欺人,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自己。」

「……住口。」

藺長澤好整以暇,面上似笑非笑道,「臣為殿下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最後換來殿下一句『人人得而誅之』,五公主鐵石心腸之至,着實教臣望塵莫及。」

十指的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刺破了皮肉,一滴滴的血水在地上綻開凄艷的花。周景夕面無表情,聽他說完也沒有反駁,只是陷入了一陣沉默。良久,窗外的風沙都歸於平靜,她終於徐徐開了口。

「鞍前馬後鞠躬盡瘁?廠督何必將自己說得那麼偉大。你我知根知底,彼此都很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教養我長大,待我好,替我在母親面前爭得榮寵,這種種目的為何,我心知肚明。你為救我受了重傷,以致病體纏綿,我心中萬分感激。只可惜……」她抬起眸子看向他,朦朧燭光中那雙眼睛也變得不大真切,「你我血海深仇不說,道不同,永不相為謀。」

藺長澤能走到如今這個位置,剷除異己肅清黨,手段能耐都非常人所能想。周景夕打心眼兒里佩服他,不是因為他多麼懂得博女皇的信任,也不是因為西輯事廠在大燕朝野掀起的腥風血雨,而是因為,他的確很善於利用人的弱點,拿捏人的七寸。

她靜靜同他對視,不待他開口便又沉聲道,「廠督,我是正,你是邪,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路的。從今往後,你自當安心扶持三姐,我也會力爭上遊,鹿死誰手,待我重返京都,便各憑手段吧。」

藺長澤漠然注視她,唇角極緩慢地展開一抹笑來。他的指尖摩挲著白玉筒戒,口裏徐徐道:「看來殿下始終不能釋懷陸箏之死。既然你不能回心轉意,那殿下以為,本督會做出縱虎歸山這種事么?」

周景夕沒有半分的遲疑,她頷首,目光鎮定自若:「你會。因為正如你所說,我是你的影子,藺長澤,你在我身上投入的東西太多了,你下不了手的——」她說着說着笑起來,艷若桃李,「因為你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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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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