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枯黃.(七)

第44章 枯黃.(七)

第四十六章

聞此一話,滿場皆寂。

謝紅葯唇邊的笑容卻只增不減,只仍舊重複著那句話:「爹那樣的膽量,紅葯是沒有的。」

「但我卻聽聞,你與我家那不肖子已經敢背着兩家大人私定終生了,你且說說,這件事是真的,還是我道聽途說。」

謝青芙手上一顫,下意識的看向謝紅葯的眼睛。卻見她眼睫低垂,唇角始終帶着笑,平靜道:「沒有的事。」

謝青芙再看周巽,卻見他也帶着笑替身邊賓客斟上一杯酒,彷彿沒有聽到自己父親的話。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的收了唇邊的笑,抬起頭來看着謝紅葯道:「謝二小姐秀外慧中,溫柔嫻淑,意中人定然該是飽讀詩書的風流名士。周巽一介商賈之子,怎麼敢亂動褻瀆的心思。」

「哦?」身後的丫鬟遞上乾淨的帕子,周老爺接過帕子一面慢條斯理的擦手,一面仍舊望着謝紅葯,「你二人倒是否認的乾脆。我記得兩個月前,你們還遊山玩水感情甚篤,如今卻急着撇清二人之間的關係,這實在並不合乎常理。這件事傳到旁人耳中,會以為我沒了可圖之利背信棄義拆散你們。謝二小姐,我並非死板固執之人,你若與犬子有情,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大可以說出來。即便謝家已非昨日的謝家,我仍舊會讓犬子如往昔一般待你。」

說出來?

恍惚間,謝青芙聽到了謝紅葯的一聲輕笑。

她沒有說話,觥籌交錯的賓客們察覺到什麼般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只有周巽收了笑意,仰頭將酒杯中的酒一口氣喝盡。過了許久之後,謝紅葯終於搖了搖頭,涼聲道:「昔日便不曾有情,現在又談什麼如往昔一般待我。」

「這就好。」周老爺說道,「今日你不為犬子而來,這很好。謝家的事我們都知道,你若有事相求,趁着你爹的故交好友都在場,便直白的說出來罷,在場的各位能幫的必定都會幫上一幫。」

謝紅葯定定的看了周老爺片刻,而後從桌上端起一杯茶,站了起來。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周老爺此刻說這話是在掃她姐妹二人的面子。話雖說得輕鬆,但謝家這樣的光景,又怎麼會是尋常的「幫上一幫」可以解決的。

賓客們面面相覷。與謝榛不過是在同一片商海里分利而食的關係,「故交好友」四個字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唐突和沉重。況且謝榛已經死了,謝紅葯想要的幫助只是用手指尖去想,也並不難猜出來。

他們早知道她需要幫助,但知道和出手相助,是毫不相關的兩件事。他們知道這件事,但卻並不想出手相助。畢竟少去一個強力對手的打壓,只會讓他們在生意場上做事更有底氣,不是嗎?

謝紅葯望向謝青芙,對着她微微一笑,謝青芙心中大震,還未反應過來,謝紅葯便已經在眾人的面前乾脆利落跪了下去。像是一朵花,從高高在上的枝頭飄落,跌落在滿地的塵土裏。

謝青芙愕然的張大眼睛看着她,張了張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賓客之間也是竊竊私語起來。

「青芙姐姐,跪下。」謝紅葯道。

謝青芙望着她不卑不屈,背脊挺直。明明是跪在地上,卻絲毫感覺不到她的卑微。

夜風吹落幾片樹葉,輕飄飄的落在地上。謝青芙慢慢的彎下膝蓋,也跪在了地上。

跪地的那一瞬間,她想起小時候站在謝府門口第一次見到謝紅葯時的情形,一陣悲涼浮上心頭。那時雪般輕冷的女子此刻跪在地上,眉眼比起當初已然溫順了許多,看起來卻教人覺得……更加難以親近了。

周老爺冷哼一聲:「都是來赴宴的,兩位小姐並沒有低誰一等,忽然跪下又是何意?」

謝紅葯微微仰起頭望着他,不卑不亢,擲地有聲:「低誰一等?謝紅葯自認從未低誰一等。在場的各位叔叔嬸嬸,有受過謝家施恩的,也有與謝家交過惡的。受過恩的不敢替我姐妹二人說話,交過惡的冷眼望着我姐妹二人垂死掙扎。今日的這一跪,不為乞憐,不為示弱……

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謝紅葯拉着謝青芙的手,彎下腰去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這一叩頭,叩給曾經交惡的人。」

接着是第二次彎腰與磕頭。

「這一叩頭,叩給先父出事的那一日,前來悼唁的叔叔和嬸嬸們。」

第三次叩頭,謝紅藥用的力氣很大,離得最近的謝青芙甚至聽到了她額頭與地面撞擊的聲音。

她沒有抬頭,就維持着埋首的姿勢輕聲道:「最後這一叩頭,是為我姐妹二人而叩。謝家以後只剩我姐妹二人,必定度日艱難。紅葯青芙年少無知,如果做錯事,我懇請叔叔嬸嬸們多包容,多幫襯。謝家還在這裏,我們總會想辦法將謝家維持下去。」

謝青芙額頭磕在冰冷的地上,從賓客們的竊竊私語里,她捕捉到了周老爺不屑的輕嗤。心中升起一種悲傷卻無力的感覺,她慢慢的抬起頭來看着周老爺,嘴唇緊珉。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周老爺看着跪着的姐妹二人,視線落在謝青芙的眼睛上,忽然被便笑了起來,「謝二小姐,你瞧瞧你這姐姐,看着我的眼神,倒像是我是她的仇人一般。」

謝紅葯還未開口,謝青芙便道:「周老爺對謝家多加照顧。遼南的茶葉生意,穩賺不賠的一樁生意。周老爺親自將這機會讓給了謝家。這樣重情重義的事都做出來了,我又怎麼會將您當成仇人。」頓了一頓,她對着周老爺彎了彎唇角,一字一頓,「周老爺如此厚待謝家,今日在場的各位都看在眼裏。謝青芙有生之年,必定不會忘記您的恩惠。」

周老爺嘲弄的笑還來不及完全展開,僵僵的凝在嘴邊。他沉默了許久,將雙眼眯了又眯才終於道:「我與謝老爺談生意的時候,你只是從廳上經過……你記得,這很好……」

謝青芙不說話,只直直的望着周老爺的眼睛。

面前的冷盤早被丫鬟換成了美味珍饈,更有幾名商賈前來寬慰姐妹二人,但一直到離開周府的時候,謝青芙都安靜的望着周老爺的雙眼。直看得那雙眼睛裏褪去了一開始的志得意滿,漸漸地染上了打量與心虛。

宴席結束的時候天已經晚了,謝青芙與謝紅葯步出周府。別的賓客三三兩兩拱手告別,唯獨她們靜靜地立在一旁無人問津。

接她們來赴宴的車夫收了錢已經離開,周府的小廝作勢要送兩人回去,被謝青芙婉言拒絕。她拉着謝紅葯沉默著走在安靜的街道上,腳步慢而沉重,呼吸之間只能聽到兩人的腳步聲。

「怎麼了?」謝紅葯將方才便放在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

謝青芙搖了搖頭,許久才道:「我一直以為周家是想依附於謝家,讓周巽接近你我也只是為了更好的巴結謝家。但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周老爺從一開始想的……便是將謝家踩在腳下。」

「何以見得?」謝紅葯十分平靜。

謝青芙用力的閉了閉雙眼:「今日他的種種表現,皆能看出對謝家積怨已深。我不願懷着惡意去揣度別人,但就在方才,我忽然想起,周老爺建議爹投錢進茶葉生意的那一日,我曾經從會客廳經過。」

「那時候他雖然立即便停下了話題,轉而將我同周巽扯在一起,但我還清楚的記得,他們談話的內容。」

謝青芙嬌生慣養沉默寡言,偏偏某些事情記得格外清楚。這在謝家並不是什麼大秘密,是以謝紅葯並未懷疑她的記憶,仍舊十分平靜的反問道:「即便是他建議的,又如何?」

謝紅葯的平靜謝青芙見慣不怪,她抬頭望了一眼星子寥寥的天空,悲憤漸漸溢於言表,呼吸也急促了幾分:「你應該比我先猜到的。謝家好端端的怎麼會發生那麼多的事,這一連串的意外,必定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瀾,這個人便是……」

「青芙姐姐,你聽說一個故事嗎?」謝紅葯藉著街邊商鋪掛着的燈籠瞥了一眼謝青芙臉上表情,打斷她道,「我小的時候住在靜安寺,這個故事是來寺里上香的一個秀才告訴我的。」

「……故事?」

「故事裏說南國有種蟲子,叫蛛。蛛總是在別的蟲子剛出生時便吃掉它們的父母,而後將小蟲子帶在身邊,私心是想養大了再吃。但有一種蟲子卻是蛛的勁敵。它們一開始總是裝作體弱模樣,任由蛛餵養它們照料它們,直到它們有能力反殺掉蛛的那一天,才反過來,寂靜無聲的將蛛吞入腹中,乾脆利落。」

謝紅葯說完以後停了一停,然後轉眸看向謝青芙:「青芙姐姐,眼下我們便是那隻小蟲子。我們還指望着蛛對我們伸出援手。你想的事情我都明白了,但現在……並不到考慮這些的時候。」

謝青芙心中彷彿被冷水浸透,她側首去看謝紅葯:「來赴宴之前,你便知道會遇上周老爺的刁難……是么?但即便是知道結果,你還是來了……你……」

夜深的街道安靜得讓人害怕,謝紅葯久久的沉默著沒有回答謝青芙的話。直到走了不知道多久,點着白燈籠的謝府已經近在眼前,她才終於開口道:「刁難?在我看來,他只是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他的小人得志,繼而給了我們一個上演苦肉計的機會罷了。」

風吹得白色的燈籠碰撞在牆上,發出簌簌的聲音。謝紅葯一隻腳邁進謝府,然後回眸看向立在門口沒有動的謝青芙:「怎麼了?還不進來?」

謝青芙背對着她,望着街拐角處極快閃入黑暗中的身影,張了張嘴。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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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任相思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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