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9|
「家」這個字眼,在林煙心裡,堪稱神聖。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她就極其渴求那種謂之家的溫暖。為此,林煙做過許多荒唐又驚人的決定,比如和寧則遠結婚,比如答應佟旭東……可是兜兜轉轉到現在,她依然獨自一人行走在這孤單的世間。
她的人生亂七八糟,看不到什麼希冀,更是被沉重的生活壓著,碾著,追著,像一個魔鬼!
林煙喘不過氣,卻只能選擇不停往前,生怕自己回頭多看一眼,就要落淚,就會被一重接一重的絕望壓垮。
午夜夢回時,她也曾問過自己以後該怎麼辦。
那個時候,林煙給自己的答案是好好照顧珍珠,讓小丫頭快快樂樂長大,永遠不缺家的溫暖。
現在珍珠也離她而去——那種血緣的奇妙不是林煙可以給與的——所以,她註定是個旁觀者。
沒有了珍珠,林煙連佟旭東的家都沒有理由再回去!
那裡從來不是她的家——不,曾經有機會是的,卻因為她的猶豫和退卻毀了!不僅毀了,她身上更是活生生背負上一條血債,哪兒還敢奢望其他?
回去那裡,也不過是還債……
可是,這樣行屍走肉般的活著,她也會感覺到累……
茫茫然之間,林煙忽的找不到方向。
這樣一個夜晚,她重新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她又被打回原形,成了一隻孤魂野鬼,獨自飄蕩在這世間,沒有歸處。
更不知該去哪兒……
在她生日這晚,林煙居然無處可去!
夜晚的車站冷冷清清,路燈孤零零的落下一地暈黃寂涼,已經沒什麼人了,只剩一些黑車司機在招攬生意。
為了趕明早的報告初稿,林煙一路暈車,這會兒被風一吹,稍稍清醒許多。在出站口旁邊的便利店拿了瓶水,付錢的時候,她頓了頓,說:「給我來包煙。」
「什麼牌子?」店員面無表情的問。
「茶花……再要個打火機。」
林煙背著包站在街邊,低頭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咽進去,又緩緩鼻腔里出來,最後還剩一口慢慢從唇邊吐出來,最是過癮!
那種強烈的刺激迅速充斥著她,林煙終於覺得好受一些,連帶著壓在心裡積了灰的無處排遣的痛楚都減輕許多。
她不過是想尋找一個發泄口罷了……
有黑車司機過來攬活:「小姐,去哪兒啊?」
去哪兒?
林煙勾起唇角淺淺一笑,滿滿的自嘲,還能去哪兒呢?
她低頭又抽了一口,忽然,有人喚她的名字!
寂靜的夜裡,男人的聲音清涼如水,穿過黏黏糊糊的悶熱,沁的人以為自己在發夢!
林煙心頭突突猛地一跳,循著聲音獃獃望過去——
只見漫天漫地的黑絲絨天幕下,那人身形挺拔筆直,眉目沉雋疏朗,猶如……猶如一個神,一個拯救她的神,一個帶她離開悲哀的神。
緩緩吐出口中含著的煙,林煙宛如置身在一場虛幻的夢境。
隔著重重疊疊繚繞氤氳的霧氣,那人一點點走近,眉眼一點點清晰,好看的一塌糊塗。
無堅不摧的心上好像破了一個口子,疼的厲害!
她心底那些發了霉的陳年舊事正借著這道傷口一點點、一點點溢出來——那是她從不敢對旁人傾訴的話,如今,卻通通想告訴他。
眼睛被香煙熏的發澀,澀的難受,林煙眨了眨眼,才問:「你怎麼來了?」聲音有些啞,透著濃濃的疲憊。
她說話之間,香煙刺鼻嗆人的味道撲面而來,寧則遠不禁乾咳一聲。視線拂過女人指尖明滅的煙,他皺了皺眉,稍許有些不悅。
林煙卻似乎心情大好,她只是笑,側目淡淡望過來,像一場無聲的博弈。
寧則遠注視著她,難得在林煙臉上瞧出一分戲謔,可除了這份戲謔之外,通通是他猜不透的情緒。香煙的霧氣絲絲縈繞著,林煙置身其中,好像與之融為一體了,看上去格外的遙遠,他想抓也抓不住!
心頭驀地一慌,寧則遠說:「我來接你回家。」
我來接你回家……回家……
眼底忍不住泛起.點點潮意,林煙極快的垂下眼,轉身將煙摁滅,再不折磨這位重度潔癖患者,「麻煩你了,我請你吃飯吧。」她說。
這個女人很少這麼好說話,昨天更是在電話里敷衍他!寧則遠心裡浮起一些異樣,只覺得今天的林煙很不對勁,可具體哪兒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好像本該他努力攀登的一座高峰,今天突然主動矮下身段……他很惶恐。
見他怔愣住,林煙問:「吃過了?」
「沒有。」寧則遠當然搖頭否認。
「想吃什麼?」
「隨便。」
「隨便可不好弄……」林煙說著低低笑出了聲。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好像懸在天際的銀鉤,卧蠶湧起來,眼底淌著水意……原本是純良又無辜的雙眸,可今天卻有一種頹廢而妖冶的美感!
雖然勾人,可寧則遠越發覺得林煙不對勁了,他不免有些擔憂。
眼前的人雖然在,可像是虛幻的泡沫,他不敢碰,不敢動,好像一戳,就會煙消雲散……
他的林煙就會煙消雲散……
許是他眼底的神色太過悲傷,林煙笑著說:「幹嘛一臉憑弔的表情看著我?」
寧則遠心口一窒,憤憤道:「不許你這麼說!」
霸道又兇悍,全是他的關心!林煙愣了一愣,反過來安慰他:「說說也不用當真。」其實,她才是最信命的那個。
「反正不許說!」男人有些不可理喻的幼稚堅持。
林煙只覺得好笑,她懶得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說:「我們走吧,好餓。」她暈了一路,什麼都吃不下,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珍珠呢?」寧則遠好奇問道。
林煙微微一滯,那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死灰復燃,心底那些陳年舊事又在蠢蠢欲動,叫囂著,告訴他吧,告訴他吧……
沉默片刻,林煙深吸一口氣:「回去跟你說。」
只這一句話,寧則遠心頭不由隨之一跳,他好像終於走進了林煙那個堅硬又絕情的世界,哪怕是一點點,也足夠欣喜!
——
兩個人回的是佟旭東的家。
在外納涼的鄰居此時不免拿怪異的眼神看他們倆,口裡還說:「佟太太,回來了?這麼晚還有客人啊?」十分八卦。
林煙淡淡「嗯」了一聲,一臉淡容,不願再解釋其他。
寧則遠卻多少有些不自在,因為在那些人眼中,他明顯被貼上了「姦夫」、「勾搭寡婦」的無恥標籤!
他冷冷拂過那些人,心想,他明明是「寡婦的前夫」,何來勾搭一詞?
寧則遠心底鬱憤不平,可走到那個家,對上佟旭東的遺像,他忽然又有些微妙的心虛。
林煙彷彿就要在這裡守著那人的遺照,慢慢熬下半輩子……
寧則遠看向林煙,正好林煙問他:「吃面好不好?」他點頭說好,就見林煙拿出兩盒泡麵!
寧則遠登時氣急:「晚上就吃這個?林煙,你到底知不知道愛惜身體啊?你還暈著車呢!」林煙暈了一個下午的車,剛才在寧則遠車上也沒好多少,依然是噁心、反胃、想吐。
林煙頭昏昏的,這會兒被他大聲一吼,更加暈了。她輕噓一聲,說:「別吵,我好累。」
「那我們就去外面吃。要不,我叫人送餐過來?你別糟蹋身體啊。」頓了頓,寧則遠又補充說,「我請你。」
林煙沒有理他,將兩盒麵餅拿出來,又回頭沖他笑:「再卧兩個雞蛋,好不好?」
完全不在同一個頻率上!
寧則遠不免挫敗。
家裡還有一捆小菜,林煙洗乾淨切好放在一旁瀝水,又趁鍋中的水還沒完全沸騰,將兩個雞蛋打進去。她的動作很快,用鍋鏟來回撥了撥,兩個雞蛋便成型了。
兩個雞蛋在水裡翻騰,寧則遠在後面靜靜看著,一顆心也隨之上下起伏——林煙就在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女人的腰很細,他伸手輕輕一摟,就能將她擁在懷裡……
他上回就想這樣抱著林煙了……
他胡思亂想著,呼吸微微沉了沉,垂在身邊的手顫了顫,誰知林煙忽然說:「午餐肉在冰箱里,你拿一下。」
「……」
寧則遠低低「哦」了一聲,黯然轉身離開。
雞蛋、青菜、午餐肉和面,大概是這個男人有史以來吃過最寒酸的一餐晚飯了。寧則遠卻依然高興,他也不想林煙難看,這會兒慢條斯理卷了一筷子面,吃相很優雅,還讚美道:「味道不錯。」
林煙抬眸望了他一眼,也低下頭,慢慢吃起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的坐在一起吃飯了,追述到過去,好像還是四年前那個時候……
寧則遠心底有些難受。
「林煙,」他輕輕喚了一聲,又問,「你剛才在車站要跟我說什麼事?」
那些傾訴的*重新起來……林煙滯了滯,對著面前熱氣氤氳的那碗面,艱難的說:「吃完再說吧。」
看她這樣,寧則遠心底重重一沉,他直覺很不妙:林煙待會兒要說的,肯定是件大事!
會和他有關嗎?
——
夜色寧靜,林煙洗過碗,走到陽台。佟家的陽台是老舊的那種,泛了黃。夏夜的風微微吹來,能夠讓人保持清明。林煙倚在陽台上,靜靜對著外面糾結。寧則遠走過來,還是問:「林煙,你要說什麼?」
那些積壓在心底的秘密,因為這句話又活了過來,擰成一股力量,扣動著她的心門,試圖從先前那道傷口裡鑽出來,通通告訴他!
林煙的手害怕地蜷了蜷,下意識的掏出剛買的那盒煙,她極需要一個發泄的途徑!
看到眼前男人皺眉,她稍稍一頓,又問:「介意么?」
夜色下,那雙眼涌著淡淡的哀傷,讓人說不出拒絕的話。寧則遠說:「請便。」
林煙低下頭,只聽呲的一聲,是煙草絲燃燒的聲音。她緩緩吐出一口,全是香煙刺激的味道,卻足夠讓她好過一會兒。林煙單手支著頭,纖細的指間夾著那根香煙,頂端一明一滅,升騰起裊裊煙霧。
寧則遠問:「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林煙沒想到他問起這個,她說:「小時候,有一次無聊又好奇,就偷偷學的。」想到小時候的趣事,林煙不由抿唇淺笑。
寧則遠默了默,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他們……不勸勸你?」話中的「他們」包含了許多人,比如沈沉舟,再比如讓林煙甘心生孩子的佟旭東。
「沒有人知道,你是第一個。」林煙淡淡的說。
寧則遠怔愣片刻,然後就笑了。
只要一想到他知道了沈沉舟或者佟旭東不曾知道的事,他就覺得很開心,這就變成了他和林煙單獨的秘密!
可笑完之後,寧則遠還是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你以後別這樣。」
通通是他的關切。
林煙心底被壓得很重,很沉,她「哦」了一聲,偏頭望向無邊無際的夜色,臉上的笑意淡淡消下去,又是一臉掙扎。
「林煙,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珍珠發生了什麼事?」寧則遠有些擔憂。
只他這一句話,那些往事又開始蠢蠢欲動的作祟,通通擠到了舌尖上!
告訴他吧,告訴他吧……腦中有個念頭一直在引誘著她。
雙手止不住地顫抖,林煙低低垂下眼,努力平靜的說:「四年前,我……」
她聲音澀澀的,可除了這四個字,卻再說不下去其他。
林煙這樣欲言又止,寧則遠著急的不得了,「四年前你怎麼了?」他問。
「我……」林煙深深吸了一口氣,心窩子里全是漲的很滿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