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清俊少年

9.清俊少年

段夫人一行三人出柔儀殿,仍舊上了肩輿,一時無話。也不知是否剛用過酥酪的緣故,倒好似三人的身子較來時重了,是以抬輿內侍的腳程比先前慢上許多,一搖三晃許久,方到了后宰門處。

偏又遇上東宮鹵薄陳於此地,想是太子亦抄了近路——取道后宰門去國子監原本更為近便。段夫人和周氏二女無法,只得立於自家車馬處退避,等候太子鑾駕先行。

只是等了半日,也未見儀仗開跋,周元笙略略舉目,見隊伍打頭處六面龍旗迎風獵獵飛揚,太子所乘金輅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心中納罕,莫非那太子還未駕到,一眾人便只好在這裡苦苦等候。

正自胡亂猜測,忽聽得身後一陣響動,周遭侍立之人立時屏聲靜氣,正衣肅容。須臾,只見一眾宮人簇擁著一位著朱紅直身的少年緩緩行來,那少年身材修長俊俏,舉止端然洒脫,正是本朝太子,皇帝第五子李錫珩。

李錫珩目不斜視,不曾留意周遭可有旁人,倒是他身旁的東宮局郎成保一早瞥見了段夫人等,俯在太子耳畔低聲提醒了幾句。李錫珩向西首望去,果然見段夫人垂手立於車畔,眉頭輕輕一蹙,待要回眸,又看到俏生生站在段夫人身後的周仲瑩,唇邊忽地漾起一彎淺笑,舉步便向西折了去。

身後一名華服麗人見狀,忙趨前幾步,輕聲道,「殿下,時辰差不多了……」還未說完,李錫珩已冷冷回顧,沉聲道,「如此多話,孤不須你提醒。」那麗人訕訕收聲,當即垂眸不敢再言。

周元笙雖眼望地下,餘光亦可看到逶迤前來的一行人,及至身前,段夫人已俯身拜倒,自己也連忙跟著跪下,耳聽段夫人道,「臣婦拜見殿下,殿下千歲。」

李錫珩虛扶了一把,含笑道,「夫人請起。」待段夫人起身,方問道,「孤不知今日夫人進宮,可是才從柔儀殿中來?」

段夫人道,「是,臣婦奉娘娘懿旨,帶小女入宮覲見。」李錫珩聞言,轉顧周仲瑩,笑道,「原來瑩妹妹也來了,孤適才遠遠一望竟沒認出,舊年一過,瑩妹妹似又長高了許多。」

周仲瑩聽他提到自己,半垂首盈盈一笑,輕聲喚道,「殿下。」李錫珩朗然笑道,「叫表哥好了,你又鬧什麼虛文。是了,我聽說你要進宮給阿玥做伴讀,果然現下已有了幾分規矩,比舊年時大有進益,只是往後碰到我,仍是向從前一般稱呼就好。」

這一番話說得語意柔和,似在循循善誘一個小妹妹,又似含著一些盼望和期許,加之聲音極是輕軟悅耳,便讓人生出無從拒絕之感,周仲瑩面色微微一紅,低聲道,「知道了,五表哥。」

李錫珩望著兩抹緋色漸漸潤上周仲瑩面頰,不禁抿嘴一笑,目光略微偏轉,才看到一旁還站著一個窈窕少女,姿容嬌美若春桃穠麗,面色沉靜如秋水潺湲,卻是極為眼生,便問道,「這位女公子便是舅舅長女,自幼長於蘇州姑祖母家的那位?」

段夫人含笑點頭,代為答了一聲是,又回身示意周元笙。後者本想躲在她身後混過去,此時也只得應道,「臣女周元笙見過殿下,殿下萬福。」除此之外,並無一字多言,眼睛也仍只望了地下。

李錫珩淡淡一笑,不再理會。如此寒暄一陣,就是成保也有些沉不住氣,輕輕拽了拽他衣袖,耳語道,「殿下該起駕了,再晚就該遲了。」

李錫珩這才略略斂容,向段夫人告辭。段夫人立在原地,目送太子登輅離去,也預備上車,回首時不覺望了周仲瑩一道。周元笙心念微動,將腳下步子頓住,身子輕輕一晃。彩鴛忙扶住她,問道,「姑娘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周元笙喘息片刻,無力道,「沒事,只是忽然有些頭暈。」彩鴛嗔怪道,「怎麼好端端的頭暈起來,別是受了風寒。姑娘快些上車罷。」周元笙默默點頭,卻是以手撫頭半晌未動。

段夫人關切道,「快將姑娘扶上車去,瑩丫頭過來跟我罷,讓你姐姐好生休息。」周元笙忙回首道,「太太和三妹妹擠在一處如何使得,我沒事的,歇一會子就好。」段夫人溫言安慰道,「無妨,往日出門她還不是跟我同車,你既不舒服就更該好生休息,一路安安靜靜的才是。」

周元笙歉然一笑,也不再爭辯,由著丫頭們將自己攙扶上車,又讓彩鴛留下服侍自己。一時啟程,車內搖晃起來,彩鴛神色緊張,望了她道,「姑娘若覺得難過,就靠在我身上閉目養神好了。」

周元笙輕輕點頭,忽然狡黠一笑,壓低了聲音道,「我騙她們的,誰頭暈啊,你可曾見過我有這個毛病。」

彩鴛瞠目,半晌方恍然道,「我就說嘛,姑娘幾時新添了這個病症,可這又是什麼意思,莫非是不願意和三姑娘同車?」

周元笙搖首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樂意成人之美而已。」彩鴛不解她何意,環顧四下道,「姑娘是成自己之美罷,如今獨佔一輛車,倒是愜意了許多。」話音剛落,周元笙抬手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復又向外一努嘴,低聲道,「輕著點,叫人聽去了回頭整治咱們。」

因那樣子極是狹促,彩鴛亦忍不住噗嗤一笑,兩人相顧笑了一刻,周元笙便示意她斟了茶來,徐徐抿了幾口,方緩緩道,「你沒瞧見太太適才的樣子,滿眼都是欲語還休的關切,還透著些焦灼,定是有話要同三妹妹說,恐怕這一路上是要憋壞的,索性我便成全了她,權當做好事罷了。」

彩鴛回想一道,訥訥點頭道,「好像是罷,我也沒太留意。那姑娘覺得太太有什麼要緊事?」周元笙輕笑道,「左不過是為太子剛才那一番親疏有別,誠意十足的話。」頓了頓,又淡淡道,「橫豎不與咱們相干,管她呢。」

她一笑置之自去品茗,擺出一副閑閑懶懶的態度,彩鴛卻著緊問道,「我瞧太子的樣子,像是有些喜歡三姑娘似的,往常他們就相熟,如今更是近水樓台了。姑娘怎麼一點也不急?」

周元笙挑眉道,「喜歡便有用么?儲君的婚事豈是憑這個理由就能定下的。」微微笑了笑,又緩緩道,「不過都是一樣的可憐,一樣的由不得自己做主。」

彩鴛雖聽出她話中之意,卻也未順著話接下去,自顧自道,「剛才我偷眼瞧了瞧,殿下真是好好俊俏模樣,都說外甥像舅舅,殿下卻比老爺還俊上幾分,只是似乎太過清瘦,有些柔弱,說不上,竟像是有些病容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怎樣。姑娘瞧著呢?依我說,殿下論樣貌也是不輸咱們家二爺的。」

周元笙突然橫了她一記,斥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麼?有什麼可比的。」彩鴛全無懼意,抿嘴笑道,「姑娘做什麼怕提二爺,我今日便想問個清楚,姑娘的心思到底是怎樣的,就當是我為那不能提及,又不能忘記的人問的罷。」

周元笙愣得一愣,神思便有些恍惚起來,那人如今業已在金陵城,也許便在這禁城的不遠處,也許正和儲君一道聆聽鴻儒講經,也許正在某處軒館與人高談闊論,車窗外照拂過她的融融春日也照在他的眉梢眼角,掀起過她衣袖的湛湛和風也掀動著他的輕羅春衫,他們相距不遠,卻又彷彿已隔著一重天地,她實在不知還能惦念些什麼,於茫然無計間,一句很早以前讀過的句子驀地里湧上腦海——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原來說的就是眼下這般情形。

見她良久未語,彩鴛搖著她的衣袖,催問道,「姑娘連我都瞞么?有什麼心事只好說出來,憋在心裡愈發難過,我也不過是替姑娘急上一急,並沒旁的意思。」

周元笙笑了笑,握了她的手,道,「就是我方才說的那話,一樣可以拿來回答你的問題——喜歡便有用么?」她含笑看著彩鴛怔愣的模樣,不禁幽幽輕嘆道,「何況,我只知道,我不曾喜歡過適才那位儲君,卻也不知可有喜歡過那個人,我是真的不懂什麼叫做歡喜,真的不懂。」

車內良久無話,只聞得一陣叮叮噹噹的清越聲響,那是鎏金銀香球輕輕碰撞的聲音,和著馬蹄踏在青石地上的鏗鏘之音,漸漸地消散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

周仲瑩在車中吃了兩塊玫瑰酥餅,又飲了滿滿一盞木樨清露,正有些發撐,半撒嬌半無力的靠在段夫人身上,直叫母親給揉揉肚子。段夫人滿心愛憐,一把摟過她來,輕聲喚道,「我的兒,一個沒攔住又這般貪嘴,可是今兒的酥酪還沒吃夠?不值什麼,我回頭打發廚娘也依樣做出來,給你吃就是。」

周仲瑩笑道,「那敢情好,下回女兒去娘娘那兒見了酥酪,也不至於那般眼饞,正好學姐姐的樣子,也多些斯文氣。」

段夫人搖頭笑道,「太過端莊終究也沒趣味,你五表哥就很喜歡你質樸自然的樣子,所以你們便談得來。」周仲瑩一笑道,「母親怎麼忽然提起他來了,殿下一向當我是小妹妹,自然親厚些。」

段夫人見她仍是一派小兒女天真,心中又愛又嘆,道,「說你懂事,卻又還沒有一點成算,來日你進了宮,該讓我怎麼放得下心呢。」

周仲瑩略略抬首,探尋著母親的目光,躊躇道,「娘,我真的要去做伴讀么?有姐姐一個不就夠了,你們……不是要為五表哥選太子妃,我年紀尚小,怕不合適的。」

段夫人笑問道,「瑩兒不想做太子妃?」周仲瑩臉上倏地紅了一片,嚅囁道,「我從沒想過這些。」動了動嘴唇,卻又有些說不下去,半日才低低道,「表哥前頭的妻子嫁了他一年就沒了,他們都說表哥命里是克妻的,母親怎麼捨得把我嫁與他……」

段夫人輕笑了兩聲,搖首打斷道,「這等無稽的話你也相信?那是前頭的人福氣不夠壓不住,你的命格是大富大貴,豈是她們比得了的。娘只問你,你喜歡五表哥么?」

周仲瑩愈發害羞,將半張臉都埋在母親懷中,輕聲道,「我只是覺得他生得好,待我又極好,宮裡人都說他脾氣不大溫和,可他對我卻一貫輕言細語,也許只是因為我年紀小罷。」說到最後,已是聲音細若遊絲。

段夫人和悅一笑,全不理會她的羞臊,接著問道,「那你想不想做皇后?」周仲瑩一愣,微微坐正些,卻是想了許久,認真道,「我不知道,皇後有什麼好?就是姑母那般,我每每見到她,總覺得她和廟裡的菩薩一樣好看,卻也一樣不生動,也不知她究竟快活與否,做了皇后連母親都難見上一面,想來也沒什麼趣。」

段夫人不以為然道,「即便不做皇后,嫁了人也不是想回娘家就能回得去的,女人這一生終究還是不自由。你尋常能想得到的苦,皇後有,普通女人更有;可你想不到的快活,卻只有一人之下的皇后才能擁有。」

她略一停頓,語重心長道,「身為女子,一生所願大多為家宅和樂、夫妻恩愛。雖看似不難,實則卻不易。除卻該有的聰明才智,尚需家族助力,兩廂結合方能立於不敗之地。若是痴心只想著靠夫婿情誼便可長長久久,就是過於天真了。娘覺得,你的剔透聰慧若是只浪費在內宅事物中太過可惜,難得太子目下對你頗有好感,這便是你最好的機會。」

見周仲瑩凝眉思索,段夫人微微笑道,「你這個年紀自然有很多對人生的嚮往,也許是自在,也許是暢快。這些東西都是好的,可你若不夠強,便統統難以實現,唯有權利才能成為這些好物的庇護。做天下最尊崇的女子,利用手中權柄實現你心中所想,才是人生至為快意之事。女人,若成日家想著家宅夫君,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介女流。」

周仲瑩沉吟良久,頷首道,「我知道,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所謂文人士子前仆後繼也要博廟堂高位的緣由,都在母親適才的話里。許多事情光有憧憬自是不夠,尚且須要手段和利器。」

段夫人見她會意,心中甚慰,愈發疼惜地將她摟入懷中。周仲瑩不過無聲淡笑,她年紀雖小性情純凈,人卻極是靈慧,這些事於她而言自是一點就透。只是她在母親灼灼的目光里,倏然捕捉到了一絲剛毅,一抹怨憤,便有些迷惑起來,母親所說的心愿,究竟是她未曾實現的,還是一股執願——心心念念要讓自己去代為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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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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