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關山重重

50.關山重重

李錫琮凝眉片刻,便已斂了面上笑容,問道,「此話怎講?」周元笙滿心不屑,卻也揣著一分狐疑道,「你已有些時日未曾她了罷,也不關心她如今病勢可有好轉?」

李錫琮展了展眉,輕聲笑道,「內宅使女,不是該王妃去關心么?既有你掌家,何用我操心這些事。」

周元笙見他避重就輕,乾脆了當道,「她不是早前你身邊的得意之人?又或者該說,她是早前你身邊唯一的女人?」

李錫琮面無表情,聽罷其言,仍是面色如水,須臾緩緩起身,踱至窗下,負手而立。周元笙瞧不見他的臉,只聽到他聲音並無波瀾,「不是,她與我沒有半點干係。」

周元笙不滿他這般冷淡態度,也未及多想,便道,「旁人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已問過,大略也知道一些。我之前對你講過,你愛喜歡哪個女人,就喜歡哪個女人,我不干涉,只是不該瞞著,須得叫我知曉。」

李錫琮沉默良久,仍不發話。房內氣氛甚為尷尬,周元笙難耐心中焦躁,騰地坐起身來,只想衝過去將他的臉扳過來,直視其雙目。半晌,不免語氣咄咄道,「你是不是在想,如何撇清,如何……」

話猶未完,李錫琮已霍然轉身,她終於看清他臉上的神色,帶著至為清冷的平靜,不慍不怒,卻足以拒人千里。

她心下登時一涼,卻聽他沉著嗓子,一字一頓問道,「你相信所有人,就只是不信我?」

周元笙被問得一滯,緩過神來已忘記他方才親口否認過,只一徑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我,我是個女子,寧願信女子所言,你們男人的話有時便叫人信不得!何況你貴為宗室,更不該不存體恤之心,毀人清譽。」

那對漆黑眼眸中掠過黯然的輕蔑笑意,李錫琮的唇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冷冷道,「你究竟是在為女子抱不平,還是在質疑我說的話,還是,」話突然停在這裡,許久過去也未再有下文。那黯然且輕蔑的笑卻漸漸浮上眉梢眼角,他猝然轉過頭去,那未完的言語便徹底沒了聲息。

周元笙望見他兩道墨黑的劍眉擰在一處,繃緊的頜骨處忽然微微突起一塊,她知道他是在咬著牙,他在生氣。可究竟什麼話令他如此犯難也絕不願訴諸於口,她不懂,也不想在此刻弄懂。

「我身為女子,自然對女人一生遭際感同身受,亦懷惻隱之心。」她深深吸氣,昂首道,「我說過,你愛喜歡哪個,隨你,不必遮遮掩掩,更不必始亂終棄。」

此話既出,李錫琮猝然轉過臉來,默默看了她一眼,忽然走去門邊,砰地一聲推開房門。那動靜極響,嚇得廊下侍立的內臣一哆嗦,慌忙垂首跑至他跟前,便聽他沉聲吩咐道,「告訴梁謙,叫他收拾一處乾淨院落,讓玉眉住過去,即日起她的月錢用度皆按姨娘份例。」

那內臣乍聞此言,驚愕非常,不禁抬眼偷偷望向房內的寧王正妃,尚自揣摩這話是鬥氣還是認真,只聽李錫琮冷冷喝道,「快去。」

內臣身子一顫,連忙欠身應是,一溜小跑地趕著去傳話。李錫琮目光陰鬱地掃過廊下,見一眾人個個屏著氣息不敢稍作響動,也不再理會,回身重重將房門一摜。仍是背手立在窗下,不言不語。

周元笙見他突然發作一番,不禁氣血上涌,可他鈞旨已下,自己再無法追回。眼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異常孤絕,原來竟是這樣一個獨夫!

良久無話,周元笙好容易平復氣息,想要將此處氣氛略做緩和,忽聽他淡淡說道,「我還有事,王妃請便罷。」她臉上倏然湧上一陣**之感,像是被人劈面攉了一掌,心內卻是一陣寒涼,似結了嚴霜,冷得五臟六腑都抽作一團。

周元笙憤而轉身,不再看李錫琮一眼,快步走過他身畔。闔上房門,廊下眾人似又微微一凜,她佯裝不察,端著儀態萬方的架子向前行去,方至院門處,便聽見哐啷一聲,直震得耳畔錚錚作響,腳下的地面也好似跟著顫了一顫。她步子凝滯,不由猜測起那是書案上的描金筆架,還是青瓷筆舔,無論是什麼,總歸難逃粉身碎骨的劫數。

這一砸,也不知道砸出多少新仇舊恨,亦不知要多久才能平復的完——原來他的脾氣是真的壞。她澀然發笑,幸而他不曾當著她的面作色,僅憑這一點,她便該覺得慶幸了。

如周元笙所料,李錫琮的鈞旨附上發泄,足以令他二人的關係再度僵持不下。她此前已見識過他冷落人的耐性和功夫,卻不想他此番並不按上回做派行事。每日如常的回到上房,當著人前和她規矩說話,淺笑閑談,面上自不帶出一點賭氣的模樣。唯有她心裡明白,他們目下的關係真可謂四字便能涵蓋,是為相敬如賓。

於是李錫琮的生辰和這一年的秋季,便在這樣淡漠的疏遠中過去了,展眼至冬日,隨著無邊落木蕭蕭而下的,還有禁宮中傳來的,命寧王夫婦就藩燕地的一道聖諭。

其後數日,周元笙一面指揮王府中人清點收拾行裝,一面留心觀察李錫琮的容止,漸漸發覺他雖掩飾得極好,卻仍會在無人處間或流露一絲悵惘,也不知那是因去國而感傷,還是因牽念如嬪而動情。但因著偶然的一記蹙眉,倒也令她心內生出幾分柔軟,順帶將早前那點怨怒慢慢抵消。

臨行前一日,李錫琮攜周元笙進宮向帝后辭行,隨後便請旨前去儀鳳閣。方一進殿,如嬪已至榻上坐起,一雙秀目緊緊盯著即將遠行的兒子,殷殷目光中包涵千言萬語,緩緩凝成一汪清淚,於眼眶中徘徊打轉,卻始終強忍著不肯落下。

李錫琮亦不免強顏歡笑,無論如嬪叮囑什麼,皆極盡溫柔的應答,任她攥著自己的手摩挲良久,任她將自己視為幼童一般愛憐撫摸。雖則這場景已在腦中浮現過許多遍,亦知道這一天避無可避,仍不免心內黯然慘傷。皆因彼此都清楚,這一去,也許就是永生永世,也許就是天人永隔。

遷延了大半日的光景,直到宮人前來催促,宮門即將下鑰,李錫琮才不得不輕輕抽出雙手,站起身來。未及如嬪開言,已提衣雙膝跪倒,重重叩首下去。周元笙亦隨之行禮,待禮成抬首之時,見如嬪已是淚流滿面,一伸手將李錫琮摟入懷中。

周元笙下意識地看向李錫琮,他埋首母親雙臂中,便只望得見他的背脊似在輕輕顫抖,也不過須臾的功夫,那顫抖便也住了。宮人再度前來相請之時,李錫琮方跪直了身子,低低地喚了一聲,娘,復又柔聲安撫了數句。周元笙猶是亦可看得一清二楚,他並不曾哭過,至少面上不曾沾染過一點濕潤的水氣。

也許是因為有她在場,也許是因為他不願令如嬪傷懷,也許是他性情使然。周元笙一時不能細辨究竟原因為何,便跟著他亦步亦趨,再度鄭重辭別,才雙雙步出了儀鳳閣。

他一言不發的走著,她一言不發的緊隨其畔。有些想出言撫慰,卻不知他是否需要。她默然地想到自己,倘或覺得悲傷之時,寧願遠離旁人,安靜獨處。即便有淚,也該是靜默一人獨自流淌。

念及此,她忽然有些理解了身旁之人。他們的歡喜悲傷不盡相同,卻都只合於無人處盛放凋零,因為這世間並沒有人願意傾心聆聽,也沒有人值得他們傾心相訴。

翌日一早,已到啟程吉時,周元笙輕裝簡服,正預備與李錫琮各自登車,卻見內臣上前稟道,太子妃殿下前來送行。

二人相顧對視,趕忙迎上前去。只見周仲瑩只帶了隨身侍女,自車中下來快行數步,一把扶住待要行禮的周元笙,輕聲道,「姐姐不可,我今日是來相送,姐姐若還與我行禮,便是和我生分了。」

說著,又與李錫琮相互見禮。姐妹二人攜手相談數語,周仲瑩便含笑對李錫琮,道,「我還是依姐姐這頭的規矩,喚一聲姐夫。姐姐如今可就交給姐夫了,還請姐夫務必誠心相待,悉心照拂。若日後有需要之處,姐夫不便與旁人言說的,亦可對我直言相告。他日進宮,我會常去儀鳳閣中看望如嬪娘娘,亦會將娘娘近況修書告知姐姐姐夫。還望姐夫勿以為念,珍重萬千。」

李錫琮頷首欠身以應,「多謝太子妃殿下關懷,臣謹記殿下之言。」

周仲瑩微笑道,「姐夫還是和我客氣。」笑罷,便也不再多言,轉向周元笙,切切叮嚀了日後書信往來之事,方含淚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長路漫漫,關山重重,姐姐與姐夫一路平安順遂。」

周元笙感念其情真意切,不忍令其相送,仍是請她先行上車離去。牽絆良久,終在一片薄霧中,望著其車馬漸行漸遠。佇立當下,不禁微微嘆了一嘆。轉過頭來,忽然對上李錫琮頗有深意的目光,便是一愣,道,「你又想說什麼?」

李錫琮的雙眼卻只盯著她瞧,半晌笑了笑,道,「她比你溫良賢淑得多。」說完這一句,卻也不去看周元笙的反應,徑自登車去了。

周元笙亦甩袖不做理會,坐在車中一隅,抱著手爐怔怔發獃。也不知行了多久,撩開帷簾觀周遭景物,便知已近城郊。正自望著蕭索冬景,車子忽然停了下來。她看向隨侍內臣,問道,「為何不走了?」那內臣探視前頭,回道,「是王爺叫停下,因出了城,王爺這會大約是想跑馬,並吩咐不必等他,他自在前方等著咱們就是。」

周元笙聽著已皺了幾番眉頭,暗道李錫琮不知又鬧什麼花樣。但聽得一聲馬嘶長鳴,知道他到底上馬去了,才轉念想起,他此刻心裡一定不痛快,想是要藉機舒緩悶氣,也算情有可原,便由他去了。

過了好一會,隱約聽見李錫琮返來的聲音,她知道他無礙,也就放下心來。須臾車子輕輕一晃,卻又停了下來。這回沒等她開言詢問,一股寒氣便撲面襲來,只見李錫琮挑起車簾,輕巧地躍了上來。

周元笙不解他何意,他也不言語,直直落座在她身邊。隔了一會,隊伍再度前行,她轉著手爐,笑問道,「王爺沒上錯車罷?」

李錫琮擺首一笑,道,「沒有。」看了看她,又笑道,「我怕你一個人覺得冷。」說著,已自然而然地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才剛跑馬歸來,身上還散著熱騰騰的氣息,一雙手乾燥而溫暖,包裹其間亦讓人覺得分外踏實安心。

周元笙被他握了一會,頗有些享受這般感覺,驀然覺得身子一暖,他已側身靠在了她懷裡,頭枕在她雙膝之上,一張臉卻是緊緊地往她懷裡蹭。

她又好氣又好笑,也不是沒見過他賴皮的樣子。什麼給她取暖,不過是好聽的說辭,「你到底來做什麼?」她推著他問。

李錫琮的聲音埋在重重羅衫里,顯得瓮聲瓮氣,亦帶著些撒嬌的孩子氣,「我乏了,借你這裡歇上一會,順帶給你暖身子。」

周元笙無奈攤手,只覺得他並不安分的動來動去,低頭看時,見他臉掩在衣服里,卻並不曾大動,只是肩頭微微有些發顫,連帶著肩胛處亦跟輕輕聳動。

她心下一驚,便疑心他是在哭。這念頭立時讓她舉手無措,抬起手來想要撫他的背脊,停在半空又落不下去,到底緩緩垂在了他鬢邊,這一沾不要緊,才知他頭上已冒了不少汗,想來還是適才策馬的緣故。

她用帕子為他擦拭那些細汗,過了一刻,懷中人業已安靜,連呼吸起伏都均勻起來。她約莫他已睡著,又怕他出了汗著涼,忙夠了手邊的氅衣要為他蓋上,卻見他忽然翻身坐了起來,沖著她燦然一笑,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從她腿上挪開,坐回原處。

見她微含詫異的望著自己,李錫琮已笑開來,道,「我歇好了,可以陪你說話了。」頓了頓,復又拍著她的腿,委屈的搖頭道,「太瘦了,睡著不舒服,怪硌的。」

周元笙不由撲哧一笑,益發著意盯著他看,到底不曾在他臉上找到一絲一毫哭過的痕迹,連雙目皆是黑白分明如常,不帶一點泛紅的腫脹。看來只一炷香的功夫,他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半真半假,虛虛實實。

周元笙亦笑了出來,由著他繼續握了她的手,堅實而有力。只是她的另一隻手輕輕劃過腹部的衣衫,發覺他方才埋首處已是濡濕一片。

那是汗,還是淚,亦或是借了汗來掩飾的淚,她終是分辨不清,如同她亦分辨不清此時他唇邊的笑,究竟是發自真心,還是只為粉飾那些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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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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