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惻隱之心

49.惻隱之心

中秋既過,李錫琮的壽辰之日將近,周元笙因想起去歲這一日,二人在午門處相逢的那一場口舌官司,心裡益發覺得過意不去,便想著為其好好操辦一回。

奈何李錫琮本人對此不甚上心,那態度倒好像是從心眼裡冷落厭棄這個日子。周元笙無法,只得傳了梁謙進來細細問詢,方知他的生日曆年鮮少被宮中帝後記起,也不過是請旨入儀鳳閣,借著給如嬪請安之時母子倆小聚一回也就過了。

這頭周元笙尚未想出什麼熱鬧新鮮點子為其慶生,李錫琮卻知道周元笙畏寒,著人尋了一道八寶攢湯的方子,叫人隔幾日燉給她喝。若說這八寶攢湯,也是極盡滋養,所謂八寶,是謂黃芪、煨面、蓮藕、長山藥、黃酒、酒糟、外加腌韭菜做引調味,是北方冬季里慣常的滋補之物。周元笙嫌其味道過於濃郁,又將那味腌韭菜改做了少許胡椒。

這日李錫琮出門去了,周元笙在房內看著上月府內開銷的賬冊,不一時只見彩鴛端著那八寶攢湯進來,伏在她耳畔,著急又著惱地道,「姑娘,我才剛去廚房催這湯,聽見幾個小丫頭子閑話,聽出了一樁古怪事兒。」

周元笙翻了一頁賬冊,斜眼看她,笑道,「什麼事值當臉上顏色都變了,且喘口氣,慢慢說與我聽。」

彩鴛依言,穩了穩聲氣,方絮絮將適才聽見的言語轉述。原來她自打發了上房服侍的小丫頭去廚房,自己則立在院子里的花架下閑發了一會呆。便聽見兩個洒掃院落的人,在一處山石後頭抱怨,一個道,「如今這季節最是惱人,見天落花落葉的,掃也掃不完。一會子收拾了這邊,我還得去那小院里,給那位姑娘收拾乾淨呢。」

另一個道,「怎麼?還不能起身呢?這一場風寒也有了小半個月了,又是請大夫,又是熬藥的,里裡外外折騰了咱們多久,這會子還得叫咱們給她收拾屋子,也不怕晦氣。說起來王爺和梁總管也對她忒好了些。」

早前那個竊笑道,「可不是,論起來她也是王爺早前看上的人,王妃沒進門前,正經也得過一陣子寵。你何時見王爺對咱們當中的誰,有過一星半點的關心?只是這位得了寵也無甚用處,正經主子一進門,王爺也就把她拋在腦後頭了。」說著更是奚落道,「她那副模樣,原就平常,清水臉一張,不過中人之姿,也不知當日使了什麼手段,竟能勾上了那位冷心冷麵的主兒。」

另一個不屑道,「那又如何,如今也不過是撩開手罷了,要不是梁總管鎮日提著,她便在那小院子里自生自滅,誰又耐煩管她?」前頭那人嘆息,「倒也是,這玉眉姑娘伺候了王爺一場,到了連個姨娘都沒掙上,還不知往後怎麼著呢。」「呸,她算哪門子的姑娘,快別叫得那麼體面了,也不過是和咱們一樣的人罷了。」

彩鴛將這番話學舌一遍,心內也自不忿,道,「姑娘聽聽,原來這府里還藏著個如夫人呢,眼下正病著,又趕上姑娘才進府,想來王爺不好和姑娘提。再過一陣子,沒準就要讓她拜見姑娘,抬舉了她呢。」

周元笙默然聽著,心裡略略有些不快。其實親王大婚前,有個把侍妾屋裡人也算平常,只不過這話她從前問過李錫琮,彼時他矢口否認,推得乾乾淨淨。可笑她當時信以為真,卻原來他和旁人並無分別。

她猶是理了理思路,明白此事自己著緊生氣的並不是那個人的存在,而是李錫琮並未對她講出實話。

周元笙想了想,即刻命人將梁謙叫了來。她也不遮掩,開門見山的問了那喚作玉眉的人是何出身,日常在哪處服侍。梁謙聽其語氣,已知她不知從哪裡知曉了這些舊事,心裡不免咯噔了一下。

然而李錫琮與那玉眉並無瓜葛,當日不過借著她的緣故做了一場戲,這事梁謙心裡一清二楚。但他向來恨不得把自己當做李錫琮的分/身,李錫琮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他便一應都替他想到。對這玉眉,他便覺得過意不去,人家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孩,被這樣風言風語的議論,他自是看不過眼,因此平日里才會格外留心照顧。

梁謙一面忖度如何回應,一面打量周元笙的氣色,終是把心一橫,回道,「那玉眉是外頭的良家子出身,早前王爺覺得她性子乖順,比旁人又多了份細緻,所以才叫她在跟前服侍了一陣,後來又將人調去了外書房,經管王爺茶水筆墨上的事。王妃如今問起她來,可是因著聽見她病了,要打發出去將養一段?若是為這個,臣以為大可不必了,她這病已漸愈,且這陣子不曾上職,也斷沒機會將病氣過給旁人。等她徹底好了,還該叫她去外書房伺候,再來給王妃叩頭請安,聆聽您訓示。」

周元笙半晌沒言語,盯著梁謙瞧了一會,這位中年內臣恨不得將忠厚二字都寫在臉上,他也確鑿長了一張仁善慈悲的面孔。不由一笑道,「罷了,我也不過白問問,要不是她近身伺候王爺,我原也問不著不是?」見梁謙欲開口,又擺手一止,慢條斯理道,「既說她好了,就叫她上來我瞧瞧,我正好問問王爺在文房上的喜好。」

梁謙微微一驚,忙道,「只是將好,還未曾離得葯,恐將病氣過給王妃,還是再等等……」

未及說完,周元笙已笑起來,「梁總管多慮了罷,我傳喚一個丫頭,也值當這麼推三阻四的?但凡能起得來床,便能來見我。大不了隔著一道山屏,憑她多大的癥候,我不信就那麼厲害。你且叫人傳她過來,權當是我安撫一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丫頭,總成了罷?」

梁謙聽其話音,知道周元笙是對這玉眉上了心,只不明白她是泛了醋意,還是打算開銷了那丫頭,只得於心內長嘆,又不免著惱,愈發覺得李錫琮可恨,用完了人就丟在腦後,白讓人擔了虛名,又受一番冤枉。

雖這樣想著,到底阻止不住,梁謙只得命人將玉眉叫了來。那玉眉身子確已無礙,唯面容仍有些蒼白憔悴,她本就是清秀乾淨的長相,此刻素著一張臉,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下,倒更顯出有幾分我見猶憐的味道。

周元笙可不曾用什麼屏風做隔斷,便將面前之人看得一清二楚。見她生就一副柔婉乖順的眉眼,登時便想起了段夫人的樣貌,心裡已起了一陣厭煩,半日按下不快,冷冷問道,「我來了已有半月,因你病著未曾來見過我。是以今日叫你來,倘若病已好了,就仍是去書房伺候王爺。倘若還未好,就出去養陣子,等大好了再進來不遲——只為你是跟王爺的人,等閑疏忽不得。」

玉眉低頭聽著,先時不敢抬眼,聽聞要將她攆出去住,才慌忙抬首道,「稟王妃,奴婢確已好了,只是吃幾服藥調理身子。王妃問起,奴婢明日便仍舊回書房服侍。早前因病耽擱了月余,不曾和王妃磕頭見禮,還請王妃責罰,奴婢甘心領受。」

周元笙聽得分明,她微微顫抖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慌亂和驚怕,她是在怕自己借故攆了她出去。周元笙索性直言發問,「聽說早前你是在上房伺候的,近身服侍了王爺一陣,怎麼後來又調去了外書房?」

玉眉神色一慌,那段過往是她最怕回憶,又忍不住回憶的——至今她都不知道那溫柔的甜蜜因何從天而降,又因何一夕之間蕩然無存。眼下見主母問話,不得不答,遲疑良久,才惶恐的低聲道,「是,想是因為奴婢伺候不周,不得王爺的意,才將奴婢調去書房。」

這話說得曖昧不明,個中意思兩可,周元笙如何聽不出來,忽然一陣惡意湧起,學著李錫琮無賴的樣子,輕輕抬起玉眉的臉,笑問道,「哦?你倒是說說,是怎麼個不周法?又是怎麼個伺候法?」

玉眉被她的舉動問話嚇得渾身亂抖,雙目閃著盈盈淚光,半晌便如掉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顫聲道,「奴婢不曾做過什麼,王爺待奴婢也不過和常人無異,奴婢不敢欺瞞王妃,王妃明鑒。」她說完便想叩頭下去,無奈周元笙捏著她的下巴,令她動彈不得,只好眼望地下,一動也不敢亂動。

周元笙並非真心想要欺辱眼前這個慘白瘦弱的女孩,此刻也有些不落忍,略一思量,只覺得此事之過並不在這個羸弱女子身上。凝眉一刻,便即鬆開手,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罷,且不忙當差,好好將養身子是正經。」

玉眉這一會功夫,已唬得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地磕了一個頭,才扶著地下站起身來,步履踉蹌地退了出去。

周元笙越想越覺無趣,李錫琮早前說過的真真假假的話,如今看來並沒有一句可信。她早該想到,他慣會揣度人心,又慣會算計她的心思。況且他們之間本就沒有多少真情,也沒有多少值得互相信賴的根基。

待李錫琮回府,方在書房更衣,喝了幾口熱茶,便見內臣打起帘子,周元笙一張俏臉如掛上了九秋寒霜,緩緩走了進來。

李錫琮度其面色,先笑問道,「怎麼尋到這裡來了,有事跟我說?」周元笙在他側首處坐了,環顧四下,道,「這裡有什麼特別,不方便叫我來?」李錫琮無心和她打這樣機鋒,一笑道,「王妃儘管隨意,你是這府里主人,沒有你到不得的去處。」

周元笙笑得一笑,看見他手邊放著一隻錦盒,聯想起去歲之事,驀地心頭一軟,問道,「這是你為娘娘預備的?」

她忽然柔聲起來,李錫琮笑著搖首,端詳她一陣,道,「呈給母親的東西還待挑揀,也是我經年的習慣了。舉凡我生日,便給母親孝敬些心意。畢竟為著生養我,她吃了不少苦,做兒子的不能常伴膝下,也唯有借這點俗物聊表寸心。」

說著啪地一聲打開那錦盒,露出一枚枚燦黃的金葉子,一笑道,「這是你弟弟命人送來的。他有心了,不光還了我人情,也算收下了那道人情。我正要跟你說,他生母不是身子不好,回頭預備些藥材,我命人送去給他就是。他如今俸祿有限,只怕並不比從前寬裕,能幫一分是一分罷。」

周元笙點了點頭,輕笑道,「難為你對他的事倒上心。果真覺得他可憐,還是覺得他尚且有些用處?左右沒人,不妨對我實說了。」

李錫琮擺了擺手,望著她,道,「你也別把人想得太功利。我幫他之時,他尚且還是白身,我也並不會掐算,豈知他後來會去哪處供職。不過是那時節聽了他的事,忽然想到了從前,我自己小時候。」略頓了頓,笑意有些澀然道,「以前在宮裡,好長一段時間,我連郡王銜都不曾領,皇子俸祿有限,又沒有外家可倚仗。逢年過節,打點宮人,支應用度,也曾捉襟見肘過。可惜那會我並不知天底下還有當鋪這種地方,不然倒是可以發上一筆財,或可解燃眉之急。」

周元笙笑道,「就是知道了,你能把宮裡什麼物事,偷偷倒騰出來當了不成?」李錫琮朗然一笑,道,「什麼物事有大活人值錢,我是說把自己當了,興許還能給母親賺上一筆不菲的銀錢。」

周元笙見他又沒正行起來,也懶得和他調侃,想起來尋他的目的,冷下笑臉道,「這麼說,你是純粹物傷其類,同情莘哥兒?」

李錫琮緩緩點頭,淡淡一笑道,「該說感同身受,何況人皆有惻隱之心,我亦然也。」

周元笙挑了挑眉,目視他良久,忽然問道,「那麼你的惻隱之心,何時能對玉眉也發上一發?」

這話方出,李錫琮已蹙起眉來,轉頭看向周元笙。他面上帶著一縷不解,不解中尚透著三分茫然。令周元笙倏然一顧,只覺得心內發沉,若不是他裝的太好,便是他已然不記得玉眉這個人。

這般健忘,這般涼薄,果然不是可托終身的良人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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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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