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斯人已遠

39.斯人已遠

初春午後,淡淡紅日灑落庭院,漠漠輕煙籠上池塘,流鶯藏於葉底,間或發出一兩聲啾啾鳴唱。

因病遷延月余不曾入宮的周元笙換了春裝,一襲湖水綠襦裙襯得人如盈盈新柳,亭亭玉立。擱下畫筆,審視一道,耳聽彩鴛推門入內,徑直走到她身畔,低語道,「織簾堂里才剛好一通折騰,老太太把太太的管家權奪了,暫交給了大太太。」

周元笙未曾抬首,問道,「什麼由頭?」彩鴛撇嘴道,「只說太太近來身子不好,倒也不曾提別的。可家下人等心裡都有本賬,誰信這話。」

「不信又能怎樣?到底也沒公開挑明了說話兒。」周元笙輕蔑道,「老爺總歸還是維護她的。」

彩鴛撅嘴哼了一聲,驀地想起什麼,附耳過去輕聲道,「昨兒聽彩鸞和我念叨,咱們家當鋪子里出了樁新鮮事。原是早前三爺悄悄地拿了房裡的一件雲狐皮氅衣,並幾件玉器擺件去當了,因那會子彩鸞她爹不在鋪子里,竟沒人認出來,後來翻起賬本又聽夥計形容了,才曉得是咱們家三爺。正是大水淹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她絮絮言罷,又不免恨恨道,「這真是可憐見兒的,一個小爺竟至於當了屋裡東西才能養活姨娘,說出去誰信,又成什麼話。若是捅出去,且瞧那位今後怎生做人罷。」

周元笙想了想,問道,「這話可真?他果真沒認錯?」彩鴛搖頭道,「再不會錯的。姑娘可是想到什麼?能不能就著這檔口,告太太一狀?」

周元笙笑著擺首道,「這事咱們不好出頭,畢竟那鋪子是咱們暗地裡在經營,我暫時還不想叫旁人知道。」想了想,又吩咐道,「趕明兒讓彩鸞把那借當的契據拿來我瞧,或許可以想個法子,從旁做做文章。」

彩鴛忙點頭應是,隔了一會,笑問道,「姑娘可是要找那人相助?」

周元笙橫了她一記,道,「那人是誰?說話別不清不楚的。」

彩鴛掩口直笑,伸出兩根指頭筆了一道,「姑娘慣會裝糊塗的,還不是那位爺?說來也怪,您一向絕少信人的,連從前二爺都不肯敞開來說話兒,怎麼如今倒肯信他?」

周元笙眼望紙上新作出了一會子神,淡淡道,「除卻他,我也沒有旁的選擇了。他選我,自然為了我能帶給他的好處,既然大家各取所需,就是因著利益。利益這東西,有時候比情義更可靠。」

「那姑娘中意他么?」彩鴛急問,想了想再問道,「他又能給姑娘帶來什麼利益?」

周元笙輕輕笑道,「什麼叫中意?我對二哥哥那樣,或是二哥哥對我那樣?結果如何,你也瞧見了。我並不怪他,這樣的局面,由不得他去冒險。可是惦念了多少年,嘴上說的那麼動人,末了也不過是一句對不住便打發了。這樣的中意,依我看,還是敬謝不免罷。」

彩鴛怔忡良久,暗暗打量她面上神色,見其平靜如常,才放下心來,只聽她又道,「至於那人能給我的好處,可就多了。」

彩鴛還等著下文,見她笑吟吟望著窗外不語,便輕輕推著她,道,「姑娘說話別說一半,我就看不出那人有什麼好,不光陰陽怪氣,還流里流氣,雖長的像個正經人,行事做派卻是個土匪樣!再說他又是個不受待見的王爺,日後要去那苦寒之地當藩王,能有什麼出息,又能許姑娘什麼好處!」

周元笙聽她說完,已撲哧一聲笑出來,半晌才緩過氣息,道,「好你個丫頭,竟詆毀起親王來了,真真是被我慣的沒了樣兒!」一壁推著她,一壁娓娓道,「燕地怎麼了,好歹北平府也是一派繁榮。他再不受寵,手裡也有兵權也有封邑。且國朝規矩,就藩不能帶生母。那麼日後,我連個婆婆都沒有,在府里要多自在有多自在,連規矩都不用立,誰家有這樣的好事?且不用提,燕地的好處是離母親又近了一道。我如今也看清了,雖說無人疼惜,到底也還是娘這頭親,母親不說多愛護我,至少心思和我一致。往後我也就指望母親和將軍照拂些罷了。」

彩鴛越聽越是瞪大雙眼,連連點頭,笑嘆道,「果真呢,照這樣說,我可就明白了。姑娘想得好長遠,連伺候婆婆都想到了。那有沒有連那些個側妃姨娘什麼的也一併籌謀好?不是有傳,那位王爺不好女色么,長了這麼大年紀,屋裡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可見這上頭您也是佔了便宜的。」

周元笙不等她說完,已是啐了一記,道,「呸,你就不怕閃了舌頭,什麼姨娘側妃也是你一個沒出閣的人掛在嘴邊的?倒好意思!」嗔了一道,上下打量起彩鴛,玩笑道,「我才剛那好處還沒說完,更有一則,為他不愛女色,我日後索性大大方方的把身邊丫頭送過去,到時候既全了我賢良的美名,又暗地裡得了實惠,才便宜不過呢。」

彩鴛羞得一張臉飛起紅霞,也用力啐了一聲,跺著腳道,「這也是姑娘該說的話!」卻也只說到這份上,引得周元笙笑道,「這就完了?才一句罷了,我當你還能磨牙出什麼話呢。」笑了笑,方半安撫半調侃道,「罷罷,我哪兒捨得放你去伺候個土匪,這般伶牙俐齒的,回頭再把土匪氣出個好歹來,還不把你活剮了呢。」

兩人說完,都相對笑起來,一時笑罷,周元笙便示意彩鴛磨墨,彩鴛一面化開那漆煙墨,一面輕聲問道,「那姑娘篤定他會兌現承諾么?」

周元笙揚眉看了她一眼,贊道,「這話問在點子上,白說了那麼多,其實我心裡也並不十拿九穩。不過我總歸信他那句,他說自會安排,想是錯不了的。可恨咱們眼下什麼都做不了,就連這道房門都出不去,也只好安心靜待了。」

彩鴛深深點頭,想了想,著意小心地問道,「那姑娘,當真不怨二爺?也一點都不惦念二爺?」

周元笙黛眉輕輕一蹙,下意識望向彩鴛,見她雙手持著墨碇細細研磨,恍惚間想起從前和薛崢一道在書房裡臨帖作畫,也似現下這般,一個研磨,一個執筆。有時候談談笑笑,有時候又各自沉吟,一時半會屋子裡安靜地能聽得見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息,可就是不知什麼時候,她忽然扭過身,他也剛好轉過頭,兩人的目光就那麼天衣無縫的接在了一處,也不過就是一眼而已,並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相對靜靜地笑開來,那笑容卻是融進眼裡,化進心裡的。

「姑娘。」彩鴛輕輕喚道,「您想什麼呢?」周元笙回過神來,淺淺笑道,「沒什麼,想起了些舊事。」說著不免微微一嘆,那嘆息便像是一抹遊絲,輕飄飄軟綿綿的繾綣進了春風裡。

彩鴛是看著一絲悵然掠上周元笙的眉尖,便不忍道,「姑娘心裡還是難過的,我豈會不知。那日回來,姑娘嘴上雖沒說什麼,眼圈已是有些泛紅。其實這事蹉跎了您,也蹉跎了二爺,怨只怨那起子人不安好心。姑娘的心性素來要強,可這樣憋著,難受的是自個兒,還不如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也就算髮泄了。」

周元笙笑著點了點頭,幽幽道,「說不難過是假的。我就算沒有那麼喜歡他,到底還是有情分在。何況一旦說破了,那人從前的好處,就像是翻江倒海一樣湧上來,反倒是他的不好,全拋在了腦後。」說話間,薛崢溫潤的面龐又浮現眼前,那樣如描如畫的眉眼,從容瀟洒的風度,是夾雜著他良好的教養,坦然的自信,讓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被他俘獲。

周元笙回味一遭,忽地輕輕甩了甩頭,終是重新鋪陳了畫紙,一笑道,「往事已矣,斯人已遠。想多了也沒有用。往後的日子還長呢,且看我能爭出個什麼樣的天地來罷。」

她這樣洒脫的勁頭,彩鴛倒也見怪不怪,只是心裡打鼓,姑娘的心智往好里說,是堅毅果敢,往壞里說,就是涼薄清淡。也不知像足了誰,也許竟是那肆意任性的郡主娘娘,也未可知。

彩鴛想到此處,開口問道,「郡主回來也有些時日了,上回給姑娘的信里不是說,要回來面見皇上皇后,總該說起這樁事了罷。姑娘何時去郡主府上問問,究竟怎麼個情形了?」

周元笙此刻氣定神閑,拿起筆飽蘸了墨汁,下筆便是一枝老梅的枝幹,描了一刻,方回答道,「不急,眼下是該咱們安心靜氣的時候,再要折騰也是白惹人非議。我若估計的不錯,那殿試一過,自然也就該有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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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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