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福兮禍兮

29.福兮禍兮

李錫琮步出宣政殿,滿頭的汗被涼風一吹,不由泛起一身冷栗。御前秉筆成恩奉了茶水前來上值,一早聽聞宣政殿里的故事,此刻又見他鬢邊下汗,忙趨步上前,低聲道,「王爺無礙罷?方才……」李錫琮搖首,淡笑道,「無妨,我還受得住。」

成恩心中作痛,惻然道,「臣去傳轎輦,王爺稍待。」李錫琮一把扯住他,看了看他手中茶盞,笑道,「孤王等得,這茶可等不得,進去伺候罷。」趁左右無人注目,低聲道,「一頓戒尺,換一年時間,這買賣卻也划算。」言畢,也不等成恩回答,一笑甩手而去。

李錫琮姿態雖做的瀟洒,卻架不住肉身凡胎,那戒尺又下得凌厲狠辣。走得一陣,衣衫摩擦背上傷處,令他愈發難受。額角的細汗被風拂干,又再度冒將上來。冷汗黏黏膩膩,粘在肌膚之上,更添苦楚。所幸身畔無人跟隨,當即加快步子,只盼早些趕到午門駐馬處。

出得宮門,卻見梁謙站在一輛朱輪車前,遠遠瞧見他,已趕上前來,笑問道,「王爺是從宣政殿來?從儀鳳閣來?娘娘可有賞賜,皇上傳您是……」忽地瞥見李錫琮面上汗滴,著意看了看他微微有些發白的面色,輕聲驚呼道,「莫非出什麼事了?王爺可有不適?」

李錫琮不欲在此地多言,見午門侍衛已將馬牽至,便要越步上馬。梁謙忙道,「今日風有些大,王爺不如改乘車,臣命人將馬牽回去就是。」李錫琮身上一陣火辣灼痛,不免嫌他聒噪,皺眉道,「不必,你自己坐罷。」說完仍是拽起韁繩,預備翻身上馬。

梁謙不明就裡,覺得他此際透著些許詭異,便疑心是方才又在宣政殿里受了委屈,更是急待勸他登車,正拉扯間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首望去,只見一位妙齡少女緩步行來,身後跟著幾名宮人,看那少女相貌雍容華貴,自有一股端嚴凜然之氣,心下認得,來人正是首輔周洵遠的大女公子周元笙。

周元笙卻是因天氣驟涼,有些傷風,聽了一陣講學已是鼻塞頭暈,涕淚橫流,因此告了假回府休養。卻不成想甫一出宮門,便在此地遇上了李錫琮。

這二人目下各有各的窘態,是以都不願多做停留。周元笙礙於規矩,仍是走到近處行禮問安。李錫琮也略略欠身示意,離得近了他才看清周元笙微微有些泛紅的鼻子,顯見是傷了風。他並無好奇之心,也無關切之意,只是驀地看見那精緻的玉鼻此刻紅腫起來,便透出些尋常難覓的滑稽可愛,不禁盯著那上翹的鼻尖看了一刻。

周元笙見他一徑望著自己,只當他惦記那贈予如嬪之物,便示意隨侍宮人退去,走上前歉然道,「臣女近日偶感風寒,恐將病氣過給娘娘,是以還不曾去過儀鳳閣。請王爺寬心,待臣女好些,一定儘早將物事奉與娘娘。」

李錫琮並沒想起這事,聽她語氣里似帶了抱歉之意,又加之瓮聲瓮氣,倒也有些誠摯可憐的意味,便頷首道,「孤王知道了。望小姐善保玉體,儘早痊癒。」

雖則於大庭廣眾之前,他該當規矩守禮,但能口出關切之語,仍是令周元笙心中訝異。她抬眼望向李錫琮,看清他嘴角確是銜著淡淡微笑,瞬目間也看清了他面上泛著的青白之色,和那沿著刀裁般鬢角流淌而下的汗滴。

「王爺面色不佳,是否貴體抱恙?」周元笙衝口問道,「如今秋涼濕寒,也請王爺善自珍重。」

李錫琮不防她說出這話,倒像是被人看穿了一般,登時嘴角沉了一沉,冷冷道,「多謝關心。」自覺再被她目光注視,已如芒刺在身,當即回首,認鐙上馬。

周元笙方才的關切發自真心,又是因李錫琮難得近乎和悅的口吻,此刻見他忽然間變了一張臉,擺出拒人千里的做派,心頭不免火起,望著其背影冷笑道,「王爺客氣,臣女不過隨口禮尚往來一句。倒是玉躬要緊,若果真違和,切勿自負強健,諱疾忌醫才好。」

李錫琮剛抬腳踩上馬鐙,被她滿含諷刺的話語一激,動作便僵了一僵,加之用力過猛,背上幾處疊加的傷口已掙得皮破血出。頓時眼前一黑,竟一個沒站穩,將將跌落下來。

梁謙大驚,亦知道他騎術精湛,向來不至於此,慌忙中伸手攙扶,卻被李錫琮甩脫開來。見他依舊奮力越上馬背,才稍稍安心,回首望了一眼周元笙,半含笑道,「多謝小姐關懷,王爺身上不適,以致心緒不佳,言語冷淡之處還望小姐勿怪。」

周元笙見梁謙面容和善,便點頭一笑道,「臣女自不敢怪罪王爺。請中貴人放心就是。」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客氣溫煦,只一會功夫便將方才帶著火藥味的氣氛沖淡。卻苦了端坐馬上,深切感受傷處撕裂痛楚的李錫琮,他極為不耐地瞪視梁謙許久,仍是不見他有動身的意思,當即冷哼一聲,撩下一句,「你們慢聊,孤王先行一步。」一夾馬腹,竟是揚長而去。

梁謙一轉頭見他去得遠了,忙停下話頭,對著周元笙匆匆道別。隨後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車,催促車夫道,「快著些,追上王爺。」

午門外風動樹搖,周元笙站在融融秋陽下,望著寧王主僕遠去,自覺方才痛快淋漓地奚落了李錫琮,心裡正湧上一陣莫名快慰,連帶著身子都好似舒暢了許多。站了一刻,方由侍女扶著款款登車,打道回府。

這一頭,梁謙卻是追了兩條街才趕上一臉鬱郁的李錫琮,他一面撩著帷簾,一面急問道,「究竟出什麼事了?王爺果真身子不適,倒是和臣交代一句啊,非這麼不言不語的,臣也猜不透您是何用意。」

李錫琮哼了一聲,睨著他道,「你和人家聊得暢快,孤王不便打擾。」見他正要分辨,又嗤笑道,「也沒見你跟我有那麼多話。果真是孤王脾氣不好,難以相處,素日里多蒙總管大人擔待了。」

梁謙看他說話間,又有虛汗直冒,也顧不上理會他的不滿譏諷,一個勁勸問道,「您要是不舒坦就別在那馬上顛簸了,咱們坐了車回去可好?」

李錫琮身上雖痛,卻硬是不接這話,其實心內知道背上傷口已被蹭出一片血漬,只是隔著一層公服瞧不出來罷了,至於那素白中衣上則該是點點斑斑一片狼藉。

他一臉忍耐,梁謙如何看不出來,亦知道他那不聽勸的脾氣,索性拉著他說些旁的,轉移不適之感,「方才那位周家大小姐倒是健談,人也爽利不拿架子,臣今日頭一回和她說話兒,覺得她可是比好些個官家小姐要大方穩重得多。」

李錫琮默然聽著,冷冷一哼,不接話頭。梁謙想了想,又笑道,「只是您對人家可有些無禮,周小姐明明是關心王爺。若說言語上有假,可眼神總是假不了。她說話之際,臣瞧得清楚,眼睛里透著關懷殷切,似是真怕王爺病了似的。這周大小姐也有趣,莫非她果然慧眼,看不上那位,卻是把心思放在了王爺處?」

他聲音極低,奈何李錫琮耳力好,聽得一清二楚,對他這般胡亂猜測十分不屑,不由轉頭怒視。卻見梁謙眉花眼笑,一臉真誠。心內直覺得哭笑不得,實在懶得再和他言語,忍痛咬牙催馬,甩開眾人,徑自回府。

慌得梁謙連聲催那車夫,才將將在寧王府邸前追上李錫琮。李錫琮一路快行,直奔卧房,見梁謙跟了上來,吩咐道,「你留下伺候,其餘人出去。」

眾人聞言連忙退了出去。李錫琮摘去襆頭,除了公服,露出一身中衣。只見其上殷紅點點,滲出絲絲血痕,梁謙看得倒吸一口氣,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王爺因何弄了這樣一身傷?」

李錫琮瞥了他一眼,道,「你傻站著做什麼,不去打水取葯,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見他恍然行動,方輕笑一聲,接著道,「能傷得了孤王的人不過那幾個,這不是明擺著的事,何用多此一問。」

梁謙蘸濕巾帕,手捧棒瘡葯,見他正欲脫去中衣,忙道,「待臣剪開來罷,再弄破傷處就不好了。」話音剛落,李錫琮已動作利索地脫下一隻袖子,被血跡和汗水浸透的地方粘著皮膚,他卻毫不手軟,手上加力,一把扯脫下來,登時露出後背層層疊疊的紅腫青紫笞痕。

這一番動作也算做得行雲流水,李錫琮自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卻看得梁謙直心疼打跌,恨聲道,「怎麼就那麼不聽勸呢。」凝眉看了一刻,重重嘆道,「何苦又惹得皇上不快!」

李錫琮笑得一笑,自去榻上趴了,示意他前來擦拭傷處,一面道,「無妨,這頓打挨得值得,我尚且有一年的時間可以留在京里,陪著母親。」說罷不禁一笑,轉頭道,「你說是不是好事?」

梁謙正小心翼翼地清理血漬,生怕弄疼了他,聞言手上一滯,不由迎上他探問的目光。只見他滿眼皆是歡喜,唇邊猶帶著滿足的微笑,那樣子便是和在人前全然不同。心裡一陣難過,卻仍是點頭道,「果真是好事,臣恭喜王爺了。」頓了一頓,到底不忍道,「就為這點子事,皇上何用如此,就是不心疼王爺,好歹也不該在今日……」

李錫琮將臉埋在臂彎處,淡淡道,「皇上生氣發作人,難道還會選日子不成,何況他根本就不記得。」

梁謙再嘆道,「可娘娘總該記得啊,王爺壽辰的日子,卻沒能去儀鳳閣給娘娘問安,說起來娘娘還不知怎生擔憂。」

李錫琮輕輕搖首道,「這個你放心,成恩自會安排妥當,不會叫母親擔心。」他以肘支頭,回顧梁謙,半晌微微一笑道,「辜負了早上那碗壽麵,等晚飯的時候,你再叫人做一份,我一定吃。」

梁謙眼眶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便只屏住呼吸點了點頭,手下更是輕柔和緩,凝神為他擦拭藥膏。

過得一刻,收拾停當,李錫琮已微微有些倦意。梁謙將被子替他拉上,道,「王爺歇一會子罷,臣就在外頭,有事您出聲喚我。」

李錫琮輕輕頷首,恍惚間看見梁謙一臉憂心,便即笑道,「你別大驚小怪的,這點傷算不得什麼。倒是打今兒起,對外就說我病了,一概不見客。」說著向他招手,待他近前俯身,又在他耳畔輕聲交代了幾句。

只見梁謙驀然瞪大雙眼,滿臉驚駭,過了一刻又放緩神情,望了望李錫琮,見後者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便緩緩點頭道,「臣明白,這就著手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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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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