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流光錦年

23.流光錦年

昭陽郡主薛淇久未歸京,甫一回來,每日不免忙於應酬舊友親朋,然則忙中有序,仍是進宮拜見了帝后,更將一份奏本陳於皇帝御案之上。這日離了宣政殿,一路行至午門,卻見車馬前正立著位紫服金綬,頭戴七梁冠的溫雅男子,不是那當朝一品內閣首輔周洵遠,卻又是誰!

薛淇淡淡一笑,迎向周洵遠的目光。她今日梳的是高鬟,因要面聖,頭上不免插戴了金玉飾物,零碎繁複,身上卻仍是銀白素色衣裝,搖曳行來,輕盈如絮,冷艷若霜。

兩廂見禮,彼此間皆透著疏離的客氣。薛淇好整以暇,含笑不語,靜待周洵遠發話。後者眼中倏忽閃爍又被精心掩飾的驚艷留戀已為她盡收眼底,他依然會動容,那麼此刻他無論作何姿態皆是輸了。

周洵遠沉默須臾,開口道,「多年不見,郡主風采依然如昔。」才一停頓,薛淇已輕聲笑道,「周大人客氣了,你既在此處等我,必定有話要說,便請直接些罷。」

對方全無虛以委蛇之意,周洵遠只得於心內苦笑,點頭道,「我是為和郡主說說阿笙的事。這些年她養在公主府上,我未盡到父親之責,心內著實慚愧。如今郡主歸來,值此良機,不如兩府合力為她再辦一次及笄禮以作補償,郡主意下如何?」

薛淇輕笑道,「阿笙的及笄禮早在母親那裡行過了,時過境遷,不必再費事。且她有我這樣不守婦德的母親,更是無謂張揚。」

周洵遠眉頭一皺,道,「郡主此話差了,近來京中確有一些不實傳聞,我以為正可以借及笄禮掃除謠言。此舉也是為了阿笙體面。」略一停頓,復嘆道,「畢竟你我二人對她虧欠良多。」

薛淇面露不屑,傲然道,「我並不覺得有何虧欠。倘若周大人願意,只管在貴府操辦就是。若大人存心要讓阿笙在京師大出風頭,好匹配你心中屬意之位,那麼我更加不願奉陪。」

話已至此,周洵遠只覺得氣血上涌,卻又只得強壓怒火,低聲道,「你畢竟是她母親!我們早前的恩怨,懇請你暫放一旁,以大局為重。我應承你,來日我定會補償。如此你可滿意了么?」

薛淇仍是抿嘴一笑,語氣疏懶,「周大人說笑了。你我之間,既無恩,也無怨。不過曲終人散,相逢陌路。大人若沒別的話,我便告辭了。」

周洵遠急道,「且慢。」欲上前一步,到底猶豫了一刻,搖首嘆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記恨我,記恨周氏。那時節,我已然儘力而為,岳丈之事終究牽扯太深,不是我一己之力便能力挽狂瀾的……」

話還未完,薛淇已揚聲喝止,「周大人慎言!」她望著有些怔愣的周洵遠,回首一指身後重重宮闕,曼聲道,「還未離禁宮,有些話還是少提為妙,可見周大人如今也不嚴謹了呢,想是官越做越大,聖眷愈來愈濃的緣故。且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原本只有一個岳丈,正是已故博陵侯段氏,可不要弄混了才好。」

周洵遠聽她語笑嫣然,言辭卻極盡輕蔑奚落,亦不悅道,「好,我們不提從前舊事。但你心裡清楚,阿笙是皇后選定的太子妃,這件事於你於我,皆有利無害。阿笙若為儲妃,日後未嘗不會助你薛氏重振。僅為這一點,郡主可否屈尊做出些姿態來?」

「可惜我和大人心中所想並不一致。」薛淇擺首道,「薛氏重振與否,我不在意;我的女兒會不會做未來皇后,我更不在意。前者自有薛家兒郎努力。河東薛氏,簪纓舊族,再不濟也不至要靠女子來光耀門楣。」

薛淇此語暗諷周氏外戚身份,周洵遠亦無可辯駁,無奈嘆息一陣,忽而放輕聲音,道,「是我說錯了,我原盼著她日後能為外祖父盡一份心力,也權當是我對你的補償了。阿淇,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一點事……」

話猶未完,薛淇已斷然喝道,「周大人請自重!你我非親非故,豈能如此相稱。」頓了一頓,卻又徐徐笑開來,悠悠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可惜晚了一步。我已向皇上稟明,元笙雙親和離,在國朝勛戚中已不多見,遑論作為儲妃人選。懇請皇上勿將其賜予太子殿下,以防他日授人以柄。」

周洵遠大驚,急道,「你糊塗!為著這些昔日恩怨,何苦要斷了阿笙的前程。」他急得來回踱步,又不甘道,「這話做不得數,皇上未必肯聽。昔日漢孝元皇后王政君父母和離,其人二嫁,仍能入主東宮。這是現成可考的例子,總有人能駁斥得了你。」

「王政君?當真是一代賢后。」薛淇撫掌冷笑道,「周大人存心已是昭然若揭,王政君一生縱容外戚,過寵王莽,致其罔上行私,得竊國柄。這個例子怕是不僅不中天心之意,反而引得天心猜忌。大人一向擅觀風向,卻原來當此富貴榮華面前,仍能亂了分寸。你想用女兒固周氏恩寵,何不用自己的?我不會讓我的女兒白白為人做嫁衣。」

言訖,薛淇傲然側目,拂袖而去。踏出數步,又頓在當下,翩然回首,明媚一笑,「周相與其尋求我的支持,不如問問家中之人是否都有同仇敵愾之意,否則被人在背後牽制卻蒙在鼓裡,不免有失一家之主的體統威嚴。」她遙遙丟下這一句,心頭掠過一絲快意,方才轉身,緩步而去。

周洵遠待人走遠,仍站在原地不動,隨他前來的僕從觀望良久,只得上前請他登車。在他身側叫了幾聲,才見他緩緩回眸。僕從登時一凜,只見他面容之上充溢感傷,雙目似含水光,也不敢多言,只好躬身再請,如是三番,才將鬱郁悵然的周洵遠迎入車內,返回府邸。

那禁宮城門處發生的故事,遠沒有那麼快傳入宮苑之中。時值午後,公主寢閣之中溫香馥郁,眾人皆在小憩。秋涼氣爽,周元笙倒是漸入夢鄉,輪到周仲瑩疏無困意,獃獃望著殿外搖曳樹影出神。

倏忽一隻雛鳥落於檻外,撲騰了兩下翅膀,搖頭晃腦地栽倒在地上,隨後掙了掙身子才勉強站穩。周仲瑩見它樣子憨態可掬,不由笑了一笑,再細看時,才發覺它右腿似有褐色血跡。原來是受了傷,所以才會行動起來跌跌撞撞。

周仲瑩慈心既起,當即輕輕踱步至殿外,蹲下身子望了一道,於近處方分辨出這不過是一隻身量瘦小的黃鸝。那黃鸝有傷在身,似害怕人近前,竟奮力蹬腿,跳了幾跳,終於振翅歪歪斜斜地飛起。周仲瑩更是不忍,抬腿便追了上去。

黃鸝飛得緩慢,她追得也不算辛苦,直追出寢宮,到了甬道處。那黃鸝才飛不動,緩緩下落,便被她一個快步趕上,雙手一抱,摟在了懷中。

周仲瑩輕柔撫摸它的羽毛,低聲道,「你跑什麼,我又不是要害你。你腿上有傷,若不醫治,以後就飛不高也飛不遠了。我幫你把傷處包紮上。」

那黃鸝似聽懂她的溫言細語,且在她懷中頗為舒適,小小身子蹭了幾蹭,將頭抵在了她臂彎處。

周仲瑩取下羅帕,咬住邊角一扯,扯下半條,先將黃鸝傷口出污血擦拭乾凈,又用另半隻帕子將傷口裹好。

待都做好,又柔聲絮語道,「這傷須得好好將養,不如你跟我回家,等你養好了我再放你遠去,可好?」說著已自己笑起來,這般問話倒好像那黃鸝能回答她似的。她主意既定,便懷抱黃鸝返身準備回去。

適才目光皆在那雛鳥身上,此際她一抬頭,才發覺遠處站著一隊宮人,稍近處立著一個穿朱紅常服之人,嘴角銜笑,正溫柔地望向自己。

她心頭猛地一跳,站在原地,蹲身道,「太子殿下。」只說了這四個字,餘下的便不知該說些什麼。雙目微垂,餘光看見太子向她走來,一時也不知該不該抬首,只聽太子溫聲道,「起來罷。不是告訴過你,叫我表哥么?」

周仲瑩依言起身,想了想,到底極輕極低地叫了一聲,五表哥。李錫珩笑嗔道,「表哥便是表哥,何用加上序齒,難道你還會這般喚旁人不成?」

周仲瑩一怔,看向太子,只覺得他今日頗有些不同。細看之下才發覺,原來那眉梢眼角處正繾綣著一抹柔軟纏綿,透過明澈的笑容緩緩綻放,他精緻秀美的面龐便似染上了,如同遲遲春日般溫暖人心的力量。

「我才不曾這樣叫過別人呢。」她垂下眼帘,喃喃自語道。李錫珩笑道,「不過一句玩話罷了。你這會子不歇中覺,又跑出來充當醫官,等下聽講又該鬧秋乏了。」

周仲瑩低頭一笑,尚未答話。李錫珩又道,「早前我讓端本宮的膳監按你喜歡的味道做了幾份酥酪,著人送去皇極門,你用著可好?」周仲瑩點頭道,「好得很,比在娘娘宮裡吃的還好,是你叫人多放了些蜜?」

李錫珩笑道,「正是呢,你的小舌頭倒靈光。可見你在吃上頭愈發精進了。」見她面色微微泛紅,模樣嬌俏可愛,直想伸手在她精巧的鼻尖上刮一道。終是按捺住,問道,「可還有什麼想吃,想玩的,可以告訴我。不急一時,多早晚想出來再說,我總歸想辦法滿足你。」

周仲瑩撇了撇嘴,做了個鬼臉,「說的好似我凈顧著吃和玩,就不會做些正經事了。」

李錫珩笑問道,「哦?什麼正經事,且說來聽聽?」又不等她作答,接著道,「你以為這些好處不用還的么,來日定要你好好還我才行。」

周仲瑩不理會他的調侃,只偏過頭去橫了他一記,卻聽他放緩了聲氣,有些閑雅,又有些認真地道,「我說真的,你且細想去罷。」

那聲音里是含著笑的,周仲瑩不必看他的神色,也能知道。心裡忽然像藏了一隻小鹿,在無垠的草原間撒開四蹄亂奔。隔了許久,那隻鹿才找到些方向,安靜了下來,她亦低聲慢氣回道,「我還小呢,眼下不成的,等以後……」

李錫珩緩緩地笑了,「恩,等以後,我是可以等得的。」周仲瑩懷裡的黃鸝忽然動了一動,她下意識將它抱得更緊些,也不知為什麼,此刻她竟有些感激這嬌弱的雛鳥,今番碰到它,才有了此情此景。

她靜靜地站著,不再說話。對面的人也便靜靜地站著,臉上現出恬淡的柔和。幾縷秋陽疏疏淡淡的灑落在他身上,明凈,溫暖,將他二人的身影曳在長長的甬道間。周仲瑩忽然在想,也許這個尋常午後的靜默相對,會成為她記憶里最明媚的一幀畫卷,窮極一生,她都不會再忘懷。

可惜身後的腳步聲漸近,內臣尖細的嗓音傳來,「殿下怎麼還在這裡,娘娘已催了兩次了,請殿下快些移步前往柔儀殿。」

李錫珩睨了內臣一眼,點了點頭,又換上了素日凌厲淡漠的模樣。見周仲瑩已退避至一旁,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終是隨那內臣一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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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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