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西窗剪燭

19.西窗剪燭

織簾堂里原比別處熱上一些,丫頭們打了帘子,一股潮濡之氣撲面襲來,段夫人不由蹙了蹙眉。一抬眼見許太君半靠在涼床上,腿上仍是搭著一條薄茵褥,正和解嬤嬤在燈下看一抹羊皮金沿珠子箍。聽得她近前,卻是頭也不抬地道,「你來了,坐罷。」

段夫人問了安,坐在下首處看了一會,含笑贊道,「好鮮亮的頭箍,這又是出自嬤嬤兒媳婦之手罷,果真是咱們家最巧的媳婦子了。這樣好活計,趕明兒嬤嬤也賞我一個如何。」

解嬤嬤微微一笑,並未接話,只聽許太君吩咐道,「把那東西拿給太太瞧瞧。」解嬤嬤應了是,從几案上取了一張信箋遞與段夫人,慢慢退回了原處。

段夫人匆匆一掃,心下微微一沉。許太君已開腔問道,「這幾行冤孽文字,你近日也聽到過罷?」段夫人聽其口吻平緩,難辨情緒,便小心答道,「是,只是這等捕風捉影的言詞,媳婦聽過便撩開了,也未曾掛心。老太太提起它來,可是要吩咐媳婦什麼?」

許太君輕哼一聲,道,「捕風捉影?說得好,可惜世人偏好這四個字,多少故事都是由這上頭來的。」話鋒一轉,忽然作色道,「你跪下。」

段夫人沒想到她這麼快便發難,忙誠惶誠恐地起身,期期艾艾地跪倒,垂著雙目不敢抬首。

許太君斥問道,「當日跟郡主之人,我悉數查過了,唯有一個乳娘現今下落不明。她家人只說是被貴人接去,至於那貴人姓是名誰一概不知。應天府尹果然好手段!你且說說,到底意欲何為,更要將笙丫頭置於何地才肯罷休?」

段夫人大驚之下,倉惶擺首道,「老太太這話,我不敢應,媳婦若存了這個心思,便是世人不容,在這府里還有何面目立足,還望老太太明鑒。」

許太君冷笑道,「旁人不清楚你的心思,我卻清楚的很。你心裡不服氣,覺得笙丫頭回來搶了瑩丫頭的風頭。更怕她選上了太子妃,那原是你心心念念替瑩丫頭惦記的位置。因此便想出這風月上的文章,敗壞郡主聲譽。」言及此,不由提聲喝問,「是也不是?」

只見段夫人面色慘淡,雙目盈淚,抬首顫聲道,「老太太這般問我,我也不敢辯駁,只是這歌謠我也是聽丫頭們說起才知曉。早前也曾大著膽子問過老爺,被老爺斥責了一頓,說我竟輕信這些流言蠻語,是昏聵至極!我心裡發憷也就不敢再提,至今想來仍不明就裡。老太太,媳婦早先雖有些自私的念頭,可那日您教導過後,我早已斷了那些不該有的想法。說到底,咱們家的事皆是由娘娘,老太太,老爺做主,哪裡輪得上我插嘴。」

這一番話半真半假,卻也透著她多年來隱忍的悲涼心酸,不知不覺間段夫人亦動了真情,那淚水如泉涌般溢上面頰,一味抽泣道,「老太太且想想,郡主和老爺當日的事,我如何得知,又怎會知曉那乳娘在何處安身。雖說我哥哥在應天府尹位上,可也斷不會因這起下作事替我尋人,傳出去段氏一門還如何自處。還有一則是我萬萬不敢行此事的道理,這裡頭尚有老爺的臉面要顧及,我便是再不濟,也不敢拿夫君的名聲來作踐。老太太說我念著瑩丫頭,這話不錯,可老太太不知,老爺私底下已有話給我,將來要為瑩丫頭尋一門絕好的親事,務必要夫妻一心和樂融融。老爺滿心疼她,我聽了更是欣慰,試問天下間豈有母親不盼著兒女好的,既已有了好出路,我又何必替她籌謀些虛無縹緲的事。惹得老太太,老爺不快,我便在這府里又能落什麼好。」

她哭得發急,一時氣喘連連,停了半日,又垂淚哀聲道,「不怪老太太疑心,若說此事獲利者,大約有我,有瑩丫頭。可要奪這儲妃之位的卻不止咱們一家,尚有謝氏,宋氏,難保還有其他人有此想頭。這些人哪個不是在京里,在應天府有些勢力能耐的,安知不是他們派人做下的。」

許太君皺眉聽著,她自不信這些紅口白牙的言語,也不信那些拋珠滾玉的淚滴,冷冷言道,「你不必聲淚俱下同我做戲。我只問你,瑩丫頭知不知道這裡頭的事?」

段夫人暗自忖度許太君的話,越發覺得她並無真憑實據,不過是借故作踐自己,當即把心一橫,膝行數步,攀著許太君的雙腿,凄然道,「老太太已是不信我,我再如何說也洗不清冤屈。果真如此,就請老太太請了老爺過來,與我一紙休書。我出了這個門,就是一頭碰死,也比含冤不白強上許多……」

許太君怫然揮開她的手,怒目道,「你這是威脅我?好大的膽子!」段夫人搖首,兩行淚水緩緩淌下,「媳婦不敢,只求老太太明察。就是查到我哥哥那裡,我也認了,可媳婦實在是冤枉的。」

許太君仍是不動聲色,沉吟片刻,頷首道,「好,我自然會派人核查。只是你空口喊冤,便不能怪我疑心。你敢不敢立個誓來?」

段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應道,「媳婦問心無愧,但凡有一句假話,便叫我日後身敗名裂,不容於世。」

許太君輕笑一聲,擺首道,「這誓詞也算狠厲,只是還不夠。你心裡最看重的並不是這個。」見段夫人面露迷惑,她眯起雙目,緩緩道,「我要以你瑩丫頭起誓,若是你做了對不住周家的勾當,日後瑩丫頭即便覓得良婿,夫妻也不得恩愛善終。」

段夫人心頭一震,只覺得頭皮亦跟著發麻,渾身一陣綿軟無力,駭然望了許太君良久,一顆心已是慢慢涼透。然而她也自這刻毒的話里窺得婆母的心思,許太君在意的固然有家族利益,更有她和皇后在太子擇妃一事上絕對不容挑釁的權威。她是在明白的告訴自己,此事絕沒有她段氏算計的餘地。

想明白這些關隘,段夫人於心內冷笑了一道,當即收斂起驚慌神色,換上一副虔敬恭順的模樣,低聲道,「蒼天在上,媳婦在此立誓,若不顧周氏,心存異想,日後必致仲瑩姻緣坎坷,夫妻恩愛無果。也請老太太和嬤嬤做個見證。」

許太君於她說話之際,一直緊緊地盯著她看,終是未在其目光中瞧出半分遲疑,這才略略點頭,「罷了,這是你親口所言,滿天神佛皆看在眼裡,希望你記得今日的話,好自為之。」半晌揮了揮手,道,「我乏了,你且出去罷。」

段夫人答了一聲是,雙手扶地艱難起身,卻因跪得久了,站起時踉蹌了數步。解嬤嬤忙上前攙扶,溫聲道,「太太慢些,叫小丫頭們扶您回去罷。」段夫人穩住雙腿,向後微微退了退,便避開解嬤嬤,淡淡道,「不妨,這點路我還能走的回去。」

解嬤嬤並不在意她作何腔調,只含笑點首。待人去了,才轉顧許太君,猶疑道,「老太太覺得怎樣?太太的話可信得?」

許太君沉默須臾,意味深長的一笑道,「聽聽罷了,她這個人表裡不一,慣會裝賢良溫淑,內中卻是大有主意。」笑過面色沉了一沉,吩咐道,「叫人盯緊了齊氏一家,儘快探出她下落。若再讓她說出些旁的,咱們可就真沒清凈日子過了。」

解嬤嬤忙欠身應了,神色不由一凜。二人各懷心事,良久皆未在開言。

那織簾堂里雖則剛鬧過一出,內院卻是雅雀不聞。周元笙吃罷消食茶,命彩鴛掌燈,自取了一本春秋繁錄,伏案細讀。

少頃,忽聽得外頭丫鬟叫了一聲,三爺。周元笙望向門口,只見周仲莘正邁步進來,放下帘子一揖道,「大姐姐好。」

周元笙笑著起身,一面讓道,「莘弟坐。」又命彩鴛斟茶來。一面含笑打量周仲莘,見他身著半新不舊藍袍,通身並無金玉點綴,頭上也只用一根犀角簪束髮,卻愈發顯得眉目秀麗溫雅,面容乾淨剔透。

只見他望著書案上攤開的春秋繁露,羞赧一笑道,「我來的不巧,打擾了大姐姐溫書,真是罪過。」周元笙擺首笑道,「哪兒的話,我才剛有些犯困,正想找個人陪我說說話。」因又問起,「金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周仲莘垂下雙目,答道,「也不過是那個樣子,姨娘的身子原就弱,加之去歲冬日染了風寒,遷延到今春也未見大好,大夫說務必要安心調養。多謝大姐姐想著了,我替姨娘向大姐姐道個謝。」說著便要起身行禮,周元笙忙一把按住他,笑道,「你我姐弟,還這麼客氣做什麼,快坐下,別拜來拜去的了。」

正值彩鴛端了茶過來,周仲莘就勢微微欠身,和順的喚了一句姐姐,又含笑道,「生受姐姐了。」

周元笙主僕二人見他如此客氣,相視一顧,都有些摸不著頭緒。卻見他抿了一口茶,輕聲嘆道,「說起姨娘的病,幸得太太眷顧,先時請了不少京師聖手,又肯破費,每日人蔘、燕窩的供著,才有今日。太太這般仁善,姨娘並仲莘都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

周元笙擎起茶盞,笑著敷衍道,「太太是菩薩心腸,自然見不得人受苦,更何況是家裡人。你且放寬心,姨娘畢竟還年輕,總會好起來的。」

周仲莘點了點頭,半晌緩緩道了一聲是,又微微正色道,「今日來叨擾姐姐,原是有事請教。姐姐近來在宮裡可曾聽聞,皇上擬在明春再開恩科?」

周元笙想了想,道,「恍惚聽司禮監的人提過一句,並未坐實。皆因明年是皇上即位二十載整,明春又恰逢皇后四十春秋,禮部也算別出心裁上了摺子提及此事。究竟皇上如何裁奪,卻還未見分曉。」

見周仲莘若有所思,她笑了笑,問道,「我記得莘弟已是監生,可是聽了這個消息,想著明春去試上一試?這番志氣極好,你既上心,我便在宮中留意打聽著,得了信兒一早來告訴你,可好?」

周仲莘忙笑著拱手道,「多謝大姐姐。只是這念頭是我私下裡起的,還不曾稟過老爺太太,若是不成也怪不好意思的,還請大姐姐先為我保守一遭秘密。弟弟這廂先拜謝了。」

他這回倒是沒再起身,拱手半日,兩記青藍大袖便在周元笙眼前晃來盪去,直瞧得她笑起來,「莘弟再這般客氣,我可不答應了。分明什麼忙都還沒幫,我已是佔了不少口頭上的便宜,如何過意得去?」

周仲莘抿嘴一笑,緩緩放下了雙臂,兩人又一面吃茶,一面閑聊了幾句。天色漸晚,周仲莘便起身告辭。周元笙將他送至門口,方邁步回房,唇邊一抹清淺笑容便在轉身的一瞬消散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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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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