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君子淑女

18.君子淑女

殿外偶有蟬鳴之聲鼓噪,愈發襯出殿內極至安靜下的尷尬,周元笙聽著自己隆隆的心跳,極力蔽去眼中驚怖之色,蹲身行禮道,「臣女見過王爺,王爺萬福。」

李錫琮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點頭道,「免了,周大小姐今日禮數周全,行得恰到好處。比之前次,大有進益。」挑眉笑了一笑,盯著周元笙,慢悠悠再道,「當此時節,尚能不亂分寸,大小姐果然好城府,好氣度。」

周元笙聞言,滿腔懊惱登時化為怨怒,昂然道,「王爺深諳用兵之道,行蹤飄忽莫測,竟藏身無人處竊聞他人言語。」頓了頓,終是難掩一份譏誚,「只是此舉卻不似君子所為。」

李錫琮仰面一笑,擺首道,「不須大小姐提醒,孤王原本就不是君子,你幾時聽聞有人贊我為君子,那倒是奇事一樁了。」頓了頓,又緩緩道,「只是今次乃是孤王先於薛探花行至此處,被迫聽了這一場好戲,不意竟比教坊司每每排演的折子戲更為生動精妙。也不枉我藏身許久,站得腰酸腿疼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疏懶,神情閑散,那長長的尾音一出,更帶了幾許纏綿無賴意趣,與周元笙早前所見冷麵冷心的模樣迥然相異。這般新鮮又含著無辜少年氣的調子頗有些迷惑人心,只可惜言辭仍是犀利刻毒,不由令人怒火中燒。

周元笙當即冷笑道,「王爺聽得興緻盎然,哪裡還顧得上疲累。既坦誠自己非君子,臣女也無謂求懇王爺守住今日之事,那便先行告辭了。」

李錫琮不待她轉身,卻已拍手笑了起來,「孤王不是君子,可適才一番言語聽下來,周小姐也絕非淑女。冷宮私會表哥,這樣的故事傳將出去,當是惹人非議的閨閣秘聞。你若不在意,我確是可以替你宣揚宣揚。哦,是了,小姐還是在意的,剛才我似乎聽到一個詞,求懇?」一壁踱步,一壁上下打量周元笙,道,「小姐自見了孤王,便擺出橫眉冷對的架勢,可曾有半點求告姿態。我倒是好奇,你究竟會不會相求於人?」

周元笙怒道,「王爺是在要挾臣女?」李錫琮面上現出含冤的神色,攤手笑道,「豈敢,是小姐自己言及。只是目下小姐的樣子,好似要吃了孤王,又好似是——惱羞成怒。」

周元笙怒極生智,哼了一聲,緩緩笑道,「我為何要求告?此間只有你我二人,若是當堂對質也未見得所有人皆會信你。何況王爺因何獨自流連冷宮,又因何會撞破旁人私會,恐怕亦是受人關注引人遐思的話題,屆時你自己也未必脫得了干係。更有甚者,王爺怎知最終不會為此事所累?如此費力不討好的勾當,似王爺這般機敏伶俐之人,定然是不屑為之。」

李錫琮唇邊帶笑,聽完這番言語,直想擊節而贊,愈發笑道,「小姐這般心智口齒,說的孤王無以反駁。國舅和壽陽公主養出小姐這般妙人,誠如當日孤王所言,你確鑿當得起奇貨可居這四字評語。」說罷,卻又搖首嘆道,「可惜了這份冷靜銳利,卻無意儲妃之位。小姐若登后位,只怕更勝本朝國母。既有如此能為,不妨再仔細考慮一下孤王的那位五哥,太子殿下。」

他一副戲語口吻,眼中卻疏無一點笑意,亦真亦假半贊半嘆,周元笙一時摸不清他是何心思,卻見他緩緩移步近前,手中不知何時變出了一柄泥金烏木摺扇,只一晃神的功夫,帶著溫涼氣息的扇柄已抵住了她的下頜。

周元笙再料不到他會做如此輕佻之舉,急忙向後退去,怒叱道,「王爺請自重!我再不濟也是輔臣之女,容不得王爺欺凌侮辱!」

李錫琮收回摺扇,牽起嘴角,「非也,小姐乃是世家閨秀,小王豈敢相欺,該說是心慕不已才對。」他動若脫兔,頃刻間已欺近周元笙耳畔,低聲笑道,「我已知曉你的秘密,你便在我面前裝不成淑女了。」

周元笙心下一驚,只覺得此人實在是自己入宮苑以來,遇到最為麻煩的對手,不由輕哼一道,揚起一抹淡笑,「巧得很,臣女如今也算知曉王爺秘密,外臣出入禁庭,不侍帝后,不探生母,卻遷延藏身冷宮。臣女雖不解王爺深意,但恐怕朝堂之上,禁庭當中,卻有很多人有興趣猜度,亦能猜度得出!」

李錫琮與她舌戰良久,驀地聞得此話,終於蹙起眉頭,環顧周遭片刻,眼中流露一抹厭惡,冷冷道,「小姐多慮了,孤王來此並非秘辛,亦不懼旁人知曉。」見周元笙面露猶疑,方輕蔑一笑道,「孤王在此地出生,故地重遊緬懷舊事,算不得什麼稀奇。」

這凄冷殘破的宮苑竟是他出生之地,周元笙微微一滯,卻聽他換了一副無波無瀾的冰涼語氣,用扇柄輕輕拍著掌心,道,「小姐與其費思量掣肘孤王,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決自己的麻煩,那歌謠孤王也聽過,倒是唱得頗耐人尋味。何況除卻此事,小姐尚須理清心緒,到底是奪未來后位,還是與竹馬雙宿雙棲。孤王好心提醒一句,小姐無論作何決定,切勿心猿意馬,否則只怕鳳袍加身仍是意難平,辜負大好年華才當真令人惋惜。」言畢,也不等周元笙回答,沉了一張臉,徑自抬腿闊步而去。

驀地里,一道氤氳著溽熱的薰風掀起裙角衣袂,也不知是自殿外吹來,還是被他臨去時攪亂了身畔氣息。周元笙默默打了一記寒顫,耳中聽得那人已去的遠了,一顆心仍是沉沉地跳個不停。這如同鬼魅一般的人,總是倏忽出現在她面前,行一番撩撥挑弄,譏諷奚落,令人疲於招架,不知所措,其人陰鬱刻薄,喜怒反覆,又叫人防不勝防,無可奈何。

周元笙嘆得一嘆,聽到身後倉促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回過頭去,見引她前來的老內臣一臉驚慌,近前低聲問道,「姑娘,那寧王……我適才見他從這裡出去,莫非他亦瞧見了……」

周元笙回想李錫琮去時言語,強作鎮定,道,「無妨,他應該無意透露出去。」內臣將信將疑,望了望天光,道,「姑娘出來的時候長了,還是快些回去,免得再惹是非。」周元笙點了點頭,不復多言,跟著他一道快步返回公主寢殿。

周元笙進殿之時,李錫玥等人才剛起身,正由宮人們服侍洗漱理妝,各人臉上兀自帶著慵懶的睡態。見她來了,都打起精神,擺出一副審問的架勢,只一徑追問她適才去了何處。

還未等她回答,周仲瑩已忙著解圍道,「姐姐是有些中了暑氣,這陣子都睡得不好。一時悶了去外間閑逛,你們別怪她才好。」

周元笙含笑望了她一眼,隨即揚了揚手中幾簇水梔子,道,「正是呢,我睡不著,見你們一個個睡得憨態可掬,更是氣人,索性出去走走。今夏的水梔子開得好,採回來給咱們當熏香使。」

眾人看那花正開得粉白鮮亮,重瓣盈盈,梔子清香隨著融融夏風徐徐散開,流淌得一殿皆是清甜芬芳。李錫玥一笑,吩咐宮人取了膽瓶插弄一番,也就不再理會周元笙話中虛實,翻過此事不提。

後半日倒也無甚特別,傍晚下了學,眾人便各自散去歸家。周氏姐妹甫一落車,已有管家娘子迎上前來,笑道,「大姑娘,三姑娘回來了,今日咱們家有遠客到了呢。」

周仲瑩站定,因問道,「是表姨母家的姑娘,婉表姐來了?」管家娘子點頭道,「正是呢,太太吩咐今日晚飯擺在上房,給表姑娘接風。請二位姑娘稍事休息,就過去罷。」周仲瑩笑道,「那敢情好,我也好些年沒見過表姐了,也不必換什麼勞什子衣裳,這就去太太屋裡請安。」

周元笙立在一旁聽著,見管家娘子並無跟自己解釋的意思,索性一個字也不多問。周仲瑩本已邁出去幾步,恍然想起她來,又回身道,「姐姐還不甚清楚罷,她才剛說的婉表姐是太太娘家表妹的女孩,表姨母嫁去了松江譚府,年前染病去了,只留下婉表姐一個。太太原說可憐她沒個親娘照顧,因此要接她上京來。婉表姐比姐姐小一歲,最是溫柔和順的,且也讀書識字,姐姐見了就知道了。」

周元笙含笑頷首,心內不置可否。及至見了那位閨名書婉的少女,才知周仲瑩的描述甚為精準,那譚書婉身量苗條清麗,面目雖算不得極美,卻有一股和悅清明的貞靜之氣。

段夫人滿面慈愛,拉著譚書婉的手細細關懷,叮囑她日常在家和姐妹們一處不必拘束,若有功課上的事只管等周元笙回了家再行請教,說著又似漫不經心地帶過一句,或是去問你莘表哥也使得的。

周元笙乍聽之下,已隱隱猜出譚書婉是段夫人給周仲莘預備下的姻緣,不由好笑起來。見她們親眷三人言笑晏晏,所談之事皆不與自己相干,也不過陪著坐了一道便借口乏了,告退出了上房。

段夫人本就是礙於情面才不得不請周元笙前來,見她自去了,也不以為異。三人用飯畢,圍坐在榻上吃茶閑談,正說的熱鬧時,卻見織簾堂的丫頭畫屏進來,欠身道,「給太太請安,老太太請太太過去一趟,說有事要問太太。」

段夫人放下茶盞,瞥了一眼畫屏,見其抿著雙唇,微微皺眉,極輕極緩地擺了擺首,心中便知許太君傳她前去必無好話,只是不知是否為了近日那一樁事。

她笑著點了點頭,緩緩站起身。無論前路如何,她已行出了那第一步,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既是回不了頭,也只有堅定無畏的努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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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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