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官居一品

148.官居一品

見過蘇轍的第二日,趙煦還是沒有早朝。朝中百官幾乎都已寫了慰問信送到宮中,慕容復自然也不例外。一封安慰的奏章寫地情真意切,真是見者傷心聞者流淚,若教不知情的人見了定會感慨慕容復的赤膽忠心。當然,這封奏章送到趙煦手上又是個什麼效果,慕容復就懶得操心了。

趁著沒有早朝,慕容復很快便出城去見了仍駐紮在城外等待朝廷封賞的西軍將士。見到慕容復出現,領軍的折可適與种師道同時嘆了口氣。這兩人久在軍中,見過的死人說不定比他們吃過的飯還多。如今趙煦被兩個人頭一嚇連病數日,文臣或許會信趙煦是真病,但對一直在等封賞的折可適與种師道而言可卻未必會信。

三人嘆過氣,慕容復便向二人透露了趙煦目前的情況。「官家的病,我看還得等上一段時日方能好轉。」

換句話說,封賞的事也得等上一段時日才有音訊。意識到這一點,种師道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近日軍中頗有些躁動。」

自古以來,武將便常受猜忌。領軍多一些,大夥要懷疑你「擁兵自重」;在一地駐紮久一些,大夥要懷疑你「割據地方」;立下戰功大一些,大夥還要懷疑你「功高蓋主」;若是對朝廷的政令有些不滿,嘰歪了兩句,那就更了不得了,明顯是「心懷怨望,圖謀不軌」!農民工上訪討薪,會得到社會的關注與同情;可這些出生入死的士卒若是躁動不安討賞銀,怕是隨時都會被扣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慕容復深知其中門道,聽到种師道這麼說,他急忙坐正了身體道:「官家稱病,這個時候軍中更要安穩!」

「我已下令增加每日的訓練量,」折可適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忙說了自己的處置辦法。「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當兵吃糧的士卒多為粗魯不文的武夫,他們出生入死拿命換來的功勞,朝廷若是不認賬,那他們可真能跟朝廷拚命。

慕容復沉默了一會,忽然道:「每日訓練也無趣,不如放他們出營做點事?」

折可適與种師道聽慕容復這麼說,不由再次對慕容復的軍事素質有了深刻的理解。只見兩人沉默了一陣,才由與慕容復交情更深的种師道解釋道:「放他們出營,不是賭錢就是喝酒,要不就是嫖妓,早晚鬧出事來!」

「難道就沒有一些比較健康向上的活動?」慕容復也對摺可適與种師道二人的覺悟有些絕望,「比如……為人民服務?」

折可適與种師道兩人互視一眼,默契地同聲發問:「什麼意思?」

於是,隨同慕容復回京請賞的三千功勛甲士就有了一個以「為人民服務」為主題的活動。整整三天,三千甲士將汴京近郊的各處農田都翻耕了一遍,又為百姓修繕了房屋,架起了虹吸,最後還平實了道路。軍中將士如此行事,百姓們一開始自然有些驚慌失措,可最後見到那實實在在的好處,卻仍是交口稱讚的。就連《汴京時報》也為將士們專門寫了一份社論,力贊「此軍民魚水情,乃官家仁德,天下大治的象徵」。

時隔多年,《汴京時報》的公信力早已是無與倫比,有這一份社論加上錦樂坊的巡迴演出,百姓們的目光很快都被牽回到了朝廷對這些有功將士的封賞上來。到了這個時候,大夥方才發覺原來這些將士們立下大功,而朝廷卻至今未有封賞。朝廷如此行事,百姓們自然不認同,很快便為將士們喊冤叫屈起來。不過數日工夫,這股為功臣請賞的浪潮便愈發壯大,竟還有不少學子聯名上書請願,直鬧得政事堂的諸位相公們焦頭爛額。

就在這一片物議紛紛之中,慕容復的老師蘇軾終於返回了京城。

慕容復與蘇軾多年未見,自然要親自出城迎接。哪知這一回師徒相見,蘇軾這個大嘴巴卻忽然轉了性,猶如鋸嘴葫蘆一般什麼都不肯說,堅持要先進宮面聖。慕容復見蘇軾這一副大義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亦是無可奈何,只得又一頭霧水地將其送進了皇宮等候召見。

這一回,向太后與猶在病中的趙煦一同在垂拱殿召見了蘇軾。

蘇軾施禮拜見過兩位聖人之後,便坦然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微臣此次求見官家,是為了辭官。」

蘇軾文筆粲然,在給趙煦的私信中言辭懇切地回顧了他們師徒的美好情意,這才打動趙煦召他回京。如今趙煦正因政務焦頭爛額,聽聞蘇軾千里迢迢地趕回來只為辭官,他已是心中有氣,當下滿是不耐煩地道:「學士要辭官,上疏便是,何必……」

趙煦話未說完,向太后已忍不住伸手摁了摁他的手背,對著他輕輕搖頭。趙煦病了數日,向太后每日都來噓寒問暖,做足了母親的本分。趙煦念及她的情意,自然要給向太后這點薄面,也就不再開口。

向太后這才扭頭向蘇軾言道:「學士才華橫溢,在杭州三年政績卓越,為何忽然要辭官?」

蘇軾聞言不由一陣沉默,隔了許久,他方沉聲言道:「微臣這一路返回京師,天下百姓皆對西軍將士交口稱讚。」

說起這個,趙煦更是大怒。「西軍這是在以民意挾制朕,實乃不忠!」

蘇軾見趙煦是這樣的反應,不禁與陪坐一旁的向太后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注意到趙煦氣息漸平,蘇軾方才又道:「西軍平滅夏國,此乃大功,官家不能不賞啊!」

這麼簡單的道理,趙煦當然是懂的,只是終究意難平。

「官家年輕氣盛受不得委屈,可治政卻要懂得適當妥協。」蘇軾見趙煦一臉負氣的模樣,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與其拖延時日千夫所指,最後還是要賞;不如儘快封賞,也好教天下百姓知道官家的仁德。」

蘇軾的人品學識早已是金牌認證,趙煦聽了他的話卻並未十分動怒,只神色莫測地道:「如今朝中本是蜀黨獨大,想不到學士還敢與朕說這樣的話。」

蘇軾神色不變,只沉聲道:「只因朝堂上除了微臣,也無人適合與官家說這樣的話。」

趙煦回想起蘇軾任翰林侍讀時他們二人的君臣相得,也是一陣默然。趙煦憎恨慕容復,更加不喜歡舊黨,可他卻也知道蘇軾的確是個大公無私的老好人。「封賞西軍不成問題,但學士的愛徒……」

「微臣辭官,便是要讓官家放心封賞他。」蘇軾忙道。

蘇軾話音未落,趙煦已呵呵長笑,嘲諷道:「傳言學士與慕容卿情同父子,今日朕方知原來此言非虛!」官場規矩,議功的奏本政事堂從低,官家的封賞則從高。此所謂,恩出自上。蘇轍的奏本是建議晉慕容復為樞密使,但仁宗朝時狄青一介武將平定儂智高反叛尚且晉樞密副使,更何況慕容復乃是文臣,並且功勞遠大於狄青?蘇軾要以自己辭官來換趙煦的放心封賞,那慕容復的官位便不止於樞密使了。

蘇軾見趙煦面露不渝,即刻跪倒在地,切切道:「民心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還請官家三思!」有慕容復的這一波波造勢,究竟要不要封賞功臣、如何封賞功臣已是舉國關注,趙煦早已無轉圜的餘地。

蘇軾退下后,向太后終是忍不住勸道:「官家,便從了蘇學士之意罷!」頓了頓,她又道。「如今舉國鼎沸,若是再不封賞功臣,怕是要釀出大禍啊!」

這類似的話,趙煦今日來聽政事堂說地耳朵生繭。如今見向太后也老調重彈,他終是忍無可忍,不由失控叫道:「朕是皇帝!難道要不要封賞也不能做主么?」

向太后醒定而憐憫地望著他,緩緩道:「你父皇當年又有多少事可以自己做主?」

向太后的這一句終是擊潰了趙煦最後的心理防線,只見他忽然扶著頭顱呻/吟出聲,一頭栽了下去。

慕容復直至陪蘇軾回到蘇轍的相府,方才知道了蘇軾面聖的真正原因。當蘇軾當著眾人的面親口說出辭官一事,蜀黨上下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唯有慕容複目瞪口呆,好似莫名被人打了一拳,久久回不了神。

蘇軾見愛徒難得犯蠢,卻是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會方道:「辭官之後,為師會留在京城繼續主持『東坡詩會』。」想起當年主持詩會時暢談國事以文會友的快樂,他的眉宇間不由露出幾分懷念,表情亦是十分意足。

慕容復還是回不過神來,注視蘇軾良久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老師,這……這太突然了!」

蘇軾見慕容復仍需要時間恢復情緒,也就不再理會他,轉而與他剩下的三名學生笑道:「這『東坡詩會』你們也要常來才是!」

秦觀等三人聞言即刻笑著稱是。三學士中屬秦觀最是機靈,聽聞蘇軾要在京城安家忙道:「老師當年在京城的府邸還保存著呢,只要派人修繕一番便可住人了。不知師母、叔黨和遁兒什麼時候回京?」

慕容復仍舊不能接受,當下扯住蘇軾的胳膊固執問道:「可這是為什麼,老師?」平滅夏國是蜀黨治政時的大功,章惇自知不敵蜀黨已然拒絕朝廷詔令。這個時候,正該是蘇軾奮發向上問鼎首相的最佳時機。

蘇軾見慕容復始終想不明白,不禁輕輕一嘆,低聲道:「明石,以你的才幹當不止於一個樞密使。」

慕容復點頭應道:「來日方……」話未說完,他忽然語塞,猛地抬起頭跟見鬼了一樣瞪住了蘇軾。

只見蘇軾溫和地望著慕容復輕輕而笑。「與其讓為師佔了相位奪了你的功勞,不如就此實至名歸。」

蘇軾話音一落,慕容復便怔立當場,如何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反而是晁補之正色言道:「如今朝中已是蜀黨獨大,若是老師任了左相、明石再任樞密,難免引來朝野側目,便是宮中亦會不安。明石,你向來有遠見,怎麼這一回竟疏忽了?」

「我……我……」慕容復張口結舌,慌亂地竟連話也說不清了。「老師,我沒想到……我……學生可以辭官!」太皇太后病勢轉危的那段時日正是慕容復人生中最為艱難的一段,無論公務還是私情。平滅夏國,是他能抓住的在太皇太後過世之後保全蜀黨壓制趙煦的唯一機會。大事未成之前,慕容復的確無心再去思考事後該如何分豬肉的問題。

「糊塗!」慕容復如此口不擇言,蘇軾頓時心塞不已,若非還顧念著師徒情分只怕就要上手揍人了。「你與質夫的聯名上疏為師也看過了,確然老成謀國耳目一新。如今大宋雖平滅夏國,可外有大遼與吐蕃蠢蠢欲動,內有冗官冗費令朝廷舉步維艱。這個時候,你更該迎難而上一心振奮,好端端地辭什麼官?」

「可是老師……」

「老師年紀大了,有事當然是弟子服其勞!」不等慕容復把話說完,蘇軾即刻搶白。注意到慕容復仍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眼底的赤誠依戀一如多年之前,蘇軾的心瞬間軟地一塌糊塗。只見他長嘆一聲,緩緩道:「明石啊……為師還記得那年你來黃州在『東坡學堂』外立了一夜。那天晚上下著大雪,你才十七歲……若非你實在固執,為師是絕然不會收你為徒的。這麼多年過去,為師實想不到咱們大宋竟能有這樣大的改變!為師在杭州三年,杭州文風鼎盛,人人都羨慕為師收了一個好學生。為師教不了你什麼,可至少不能擋了你的路。你的才幹遠勝為師,這相位合該歸你!」說到這,蘇軾不由赧然一笑,拍著慕容復的手背最後補上一句。「為師有這決定,並非出於私情,而是為了天下。明石,你可明白?」

蘇軾如此坦誠,慕容復還有什麼不明白?這大宋的天下終究還是姓趙的,如今蜀黨文治武功一無所缺,豈能不令皇家坐卧不寧?蘇軾選擇在這個時候辭官留京,一來是要將相位讓給他,二來也是作為人質取信於皇家。如今的時代,師徒便如父子,慕容復再不肖也絕不能背叛蘇軾。是以,只要蘇軾一日仍忠於大宋,慕容復縱然當上十年、二十年的首相,軍政大權集於一身,天下歸心,他也絕然不能反叛。

「老師……」不知為何,多少誤會困苦、風浪險惡慕容復都一一咬牙扛了過來,可今日見蘇軾甘願捨棄仕途為他破局,他卻百感交集手足無措地痛哭起來。

五日後,紹聖元年元月二十,朝廷終於發下明旨封賞平滅夏國的有功之臣。原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章楶為少保,原鄜延路經略安撫使種諤為陝西節度使,原成州團練使折可適皆為甘肅節度使,其餘功臣將士各有封賞不提。另自范純仁致仕后左相之位始終空缺,有鑒於四品給事中慕容復主持平夏之戰,功績卓越,特晉慕容復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

自此,慕容復終於官居一品。而這一年,他剛剛年滿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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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權奸復國的可行性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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