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於那個火葬場

第二章 關於那個火葬場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不然陸遙同學手裏的杯子不會突然就掉到了沙發上,剩下的一些牛奶流到了我給他鋪好的灰色被子上,留下了一團難以描述,或者說我不願意描述的深色污漬,特別是這塊污漬恰好就落在陸遙的下半身上。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哎,你瞧我這二虎吧唧的!」他一邊忙於解釋,一邊又急着想幫我把那塊污漬給擦乾淨,手忙腳亂的,跟他這高大形象有種不和諧的搞笑。

「那你的意思是……?」

「睡在我的身邊,就是,躺着,穿着衣服的!躺在我身邊,一起睡着!對,就是那樣!」他認真的給我解釋了一遍,看他的樣子已經是費了很大的勁兒了。我不禁啞然失笑,一是覺得他那個樣子實在是可愛,二來他解釋了半天,我還是沒有弄懂為啥我要跟他躺在一起。

「你是不是不想睡沙發?沒關係,要不你睡我床,我睡沙發。」

「不是不是!哎,算了!等初一來了我再跟你解釋吧,吳小姐你去睡覺吧,你明天還要上班的。」

這下我是真得等著秦初一那小子回來給我解釋了。大半夜給我弄一個男人回家不說,還要我跟他睡一起?雖然說陸遙高高壯壯的有點像我的男神之一強森,而且我也沒有男朋友……但是!我還是有原則的!明天他就應該到n市了,等我出完外景一定好好問他!

「那你先睡吧,趕了這麼多路你也累了,有什麼事情我們明天再說吧。」陸遙點點頭,似乎有些為難。安全起見,我把走廊通往卧室的廊燈開了起來,如果晚上突然醒過來,也好提醒自己家裏有個人。跟他道了聲晚安,我便回卧室睡覺了。事出突然,回到家澡也沒來得及洗,我只好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半合衣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真像他說得那樣,今晚他肯定難以入眠。究竟他是怎麼產生睡眠方面的問題的呢?秦初一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從國外趕回來找我這個小職員幫忙?我一時半會兒真想不明白。看着走廊昏暗的燈光,我不禁有些惆悵。異客獨身在異鄉,夜夜愁緒難入眠,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房間裏面的電子錶「嗶」地叫了一聲,十二點了。我收了收被子,捲入深海似的夢鄉。

……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間我似乎聞到了肉的香味。我翻了個身,肉的香味更加近了。我努力支起眼皮,卻迷迷糊糊看到一個穿着黑衣服的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床沿,嚇得我趕緊抓起眼鏡,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去。眼前的這個黑衣人不是陸遙。

「陸遙!陸遙!有人!」

「小樣!你幹嘛啊!」黑衣人沖着我嘿嘿地笑着,似乎並沒有犯罪的意圖。我咽了咽口水,定睛看了看眼前的這個人。

「我啊我啊!秦初一!秦~初~一!你的初一哥哥!哈哈哈哈哈哈……」黑衣人大笑着,揚了揚手中的平底鍋,鍋里有幾片剛剛煎好的培根,香味正是從這裏飄出來的。「『肉婆子』的本性還真是沒變啊!」

聽到「肉婆子」這三個字,眼前的這個人就一點都不陌生了,正是我的「好朋友」秦初一同學。只不過這些年在國外把頭髮給留長了,梳了一個現在特流行的quiff頭,臉上的痘痘也不見了,鬍子卻沒有刮乾淨,身上穿着陸遙同款黑色羽絨服,脖子上系著灰色的圍巾,這一切略顯入時的打扮被一臉賤兮兮的賊笑給破壞了,對,這就是我的發小,秦初一。

我一時間有好多話想說,想罵他的,想問他的,統統攪和在了一起,漿糊似的黏住了我的嘴,不知道該從哪說起。陸遙在外邊聽到我喊他,趕忙跑了過來。

「ken,培根給我,我還沒弄好呢,等下冷掉了怎麼吃?」陸遙一手拽走了初一手裏的平底鍋。

我轉頭看到陸遙的打扮,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他身上系著我買的絕版美少女戰士圍裙,腳上的拖鞋是我昨天晚上給他拿的軟萌貓咪拖鞋,估計是晚上急着拿光線又不好,就拿了我平時穿的那雙。看他蹬著不合腳的鞋子,穿着萌萌噠的圍裙,還舉著平底鍋一臉正經地跟秦初一講話的樣子,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

「陸遙,你這是要幹嘛去啊?」我笑呵呵地問他。

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身上的裝扮,也笑了出來,「嗐,我這不是想做飯嘛,廚房裏也就這麼一件圍裙,我就穿上了。要是不能穿,我馬上脫下來給你!」看他一臉嚴肅要脫下來的陣勢,我趕忙制止了他。

「穿着,穿着,特好看!」我在家很少做飯,圍裙啥的基本沒用過,看他這麼努力做飯,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說這個圍裙是絕版的,只是用來看的。

這時候坐在一邊的秦初一不幹了,揮着手讓陸遙出去。「誒誒誒,我說你怎麼跟他比跟我還熟啊,你們不是才認識了一晚上嗎。陸遙你去去去,做你的飯去,我要跟我的恙妹妹講話。」

「誰要跟你講話!」我翻了一個白眼,心想你這死小子還有臉喊我恙妹妹,「你回來就不會早點跟我說嗎!」

「事出突然嘛。」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恙恙你起來吧,吃早餐的時候我再跟你講。」說着,他起來朝門外走去。

「誒!你早上怎麼進來的?」

「遙妹子給我開的門啊。」

「……」

過了十分鐘,我坐在了我一般放泡麵或者外賣的餐桌前,可是今天,上面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早餐。三明治、黃油炒雞蛋、麥片杏仁薄餅、法式牛角麵包、剛剛榨好的橙汁、煎蛋卷、薯餅、蜂蜜鬆餅,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但光是看一眼就能召喚出我所有口水的食物。

「這些,都是你做的?」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陸遙,他卻好像很平常似的,擦了擦手,淡淡地說:「反正我也睡不好,就早點起來找點事情做做了。冰箱裏沒什麼東西,我讓ken來的時候從外面買些食材回來,而且你家的廚具好像都沒怎麼使用過,我不敢都用,所以就只能先做這些出來了。」

只能……我瞪大眼睛轉向了秦初一。「你們是在國外新東方上的大學嗎?」

「別看我,我可不會!」秦初一一臉無辜的樣子,「做飯是louis的特殊愛好,下次讓他給你做全肉宴吃,肉婆子!」

「你再說一遍!」肉婆子是我媽特別喜歡叫我的綽號,因為我從小到大特別喜歡吃肉。秦初一到我家來玩的時候聽到我媽這麼叫我,馬上就學上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他知道我好面子,非得我喊他初一哥哥,他才肯作罷,不然全校的孩子都會知道這個綽號。

「叫初一哥哥我就不說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kenkenken的,跟個同性戀一樣!」

「我說你這就是不懂了,知不知道『初一』在英文裏是怎麼說的,kalends,跟ken多像!」

「切!」

陸遙趕緊招呼我們吃東西,我也懶得再跟他吵下去,就吃了一口煎蛋卷,當即把我好吃地就想把陸遙綁在家裏給我天天做飯,沒想到這麼個大男人做飯這麼麻溜。陸遙看着我好吃哭了的表情,做出了一副完美完成任務的勝利姿態,不停地給我倒著橙汁。一邊吃着,秦初一就開始給我講關於陸遙睡不好的事情。

大概一個星期前,陸遙晚上就開始睡不安穩了,總是做夢,而且做的夢都是同一個,但是夢卻不是十分清晰。用陸遙的話說,就是「總能看見一個像人似的東西在黑暗的深處」。那個黑暗深處的東西,像是有目的似的,既不讓你看清楚,也不消失,就這麼縈繞在你的周圍,就跟天天被繩子捆住一樣,難以喘息。只要陸遙每次醒過來,都跟跑了一天一樣特別累,身體狀況每日愈下,速度極快,記憶力也沒有以前那麼好了。為此,陸遙看了好多醫生,連心理醫生都看過了,吃藥打針都不見效,幾乎就絕望了。

「那你覺得,我又能做什麼呢?」

「小恙,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跟我說過的,關於那個火葬場的事情?」

我聽他這麼一說,身上雞皮疙瘩立馬都起來了。秦初一說的,應該是我小學時候的事情。

我的外公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由於突發心肌梗死去世了,我跟着我媽一同到外婆家奔喪。外婆家距離我家大概十幾分鐘車程,屬於鄉鎮一帶。外公一家姓徐,是當地有名的醫生世家。老徐醫生一輩子懸壺濟世,以醫技普度眾生,在當地有着非常不錯的口碑。他的突然離世,讓很多人感到十分驚訝,一些他曾經救助過的患者病友,都趕過來送老徐醫生最後一程,再加上親戚朋友,外婆家人就特別多。外公有三個孩子,我媽排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三個人都是醫生,人稱「三徐大夫」。到了我這一輩就不行了,阿姨的女兒學了藝術,現在自己開網店賣賣衣服;舅舅的兒子被家裏硬逼着上了n市的醫學院,成績卻是全班倒數,就指望家裏靠關係給他在醫院安排個一官半職;而我,奔著對文學的熱愛,好吧,是高考成績不理想,做了一名編輯部員工。外公在我心裏一直都是閃著金光般的存在,不管到哪裏去,都會有人恭敬地喊著「徐醫生來了啊!」沾著外公的光,我也受到了許多特殊待遇。比如外公去店裏買魚食的時候,店家就會送徐醫生的外孫女一包乾脆面;在外公的診室里,護士們都會喊我「小吳醫生」並教我使用各種醫療器械,我還會裝模作樣地給她們看病。假如當初高考沒有遭遇滑鐵盧,我說不定真會選擇干醫生這一行。外公對我也是親切的很,時常在家庭聚會的時候,毫不避諱地說我是他最喜歡的孫兒,弄得我弟弟小時候老是醋意大發,藉機作弄我這個比他矮大半個頭的姐姐。

外公的突然離世,讓我一下子感覺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麼,除了每晚哭濕枕頭被子,卻絲毫做不了什麼能讓外公再回來的事情。到了火化那一天,我懷着傷心卻又有一絲好奇地跟着大人們去了火葬場,那裏對我來說,就像是存在着糖果屋的地獄一般,恐怖而又充滿魔力。一路上到處都是哭喊著的死者家屬和紅紅綠綠顏色鮮艷卻令人發毛的花圈黑紗,哀樂或近或遠地充斥着我的耳膜。我們在弔唁廳舉行完告別儀式后,便送遺體去火化。一路上我都不敢大口呼吸,空氣中瀰漫着的消毒水和焦味混雜的氣味讓我的精神十分緊張。就在外公被送進火化間的時候,我注意到我們邊上的那一家家屬特別少,就來了一個男人和一對老夫妻。男人手裏抱着一個睡著了的小孩,自己大聲地哭喊著。媽媽跟我說,那家人是來送難產而死的孕婦和小孩的,是他們醫院的患者。產婦是孤兒,所以沒有家屬。那個男人手裏抱着的孩子是產婦的頭胎,現在兩歲左右,在產婦難產起就昏睡不醒,一家人以為是孩子累了,就沒有管,結果到現在孩子都沒有醒,產婦由於在家裏滑倒提前有了產意,送來醫院卻發生了肩難產,大人孩子都沒有保住。一家人一下子從天堂跌到地獄,真是太可憐了。我還沒聽我媽說完,卻也有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我媽覺得我是這兩天太累了,就陪着我去休息室睡了。

當時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天黑黢黢的,我出現在一個鄉間田園似的地方,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奇怪的是我並不感到恐懼,沿着田間的小路,我沖着遠處的光,不停地走着。遠遠地我看到一隻全身火紅,長著好幾個腦袋的巨大怪鳥在遠處一間房屋上鳴叫,叫聲尖銳而怪異,它的四周磷火閃耀,氣氛極其詭異。我好奇地跑過去,想看看是什麼鳥,卻驚恐地發現鳥的幾個腦袋上都有着人一樣的面孔,兩爪間還抓着一個孩子。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被嚇著跑開,反而是盯着那鳥的面孔,似乎是想讓它注意到我。之後的事情我就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似乎是那隻巨大怪鳥消失了,變成了一個背對着我的紅衣女人,女人顯得非常害怕,卻又逃跑不得,最終在我身邊消失了。期間似乎我又看到了一些淡綠色的東西,往遠處飄走了。沒過多久,我就醒了過來。由於當時是在火葬場,我沒敢把這個夢告訴媽媽。後來在從火葬場回外婆家的路上,我隱約看到那家男人手裏的孩子似乎在拿小手抓着他爸爸的頭髮。後來回到學校后我把這個夢告訴了秦初一。這件事情到現在已經十年了,我都記得不太清楚了,他卻依然記得。

「這件事情,跟陸遙的睡不好有什麼關係?」我啃了一口手裏的牛角麵包。

「確實,我一開始沒有想這麼多。但是我把前因後果想了一下,總覺得這兩件事情似乎存在着一些聯繫。那個孩子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就醒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低頭想了一下,似乎有些道理,便讓秦初一繼續說下去。一個星期之前,也就是陸遙還能吃好睡好,身體倍健的時候,他跟秦初一去看了一個博物展。看完那個博物展之後,陸遙就出現了現在的癥狀。

「那個博物展是關於什麼的?」

「中國古代一些出土器皿。」秦初一打開手機,遞給我看,「剛剛從土裏刨出來,還熱乎著呢。」

mysteriousland:china

fromtheancientcountryoftheeast,mysteriousunknownunearthedutensils,thefirstexhibitionintheworld.

december9,2014–september7,useumofart

「那個,吳小姐,快八點了。」正在我專心致志地看着初一手機的時候,陸遙指了指牆上的鐘。我瞥了一眼他手機上的時間,果然已經快八點了。

我整個人一下子跟打了個雷般清醒了過來,八點了!我的鬧鐘呢!我趕緊跑回卧室,一把掀開我的枕頭,卻沒有看到我的手機。壞了壞了,怎麼這個點嘴姐沒有打電話催我,鬧鐘也沒有響。

「小恙,你在找你的手機嗎?」秦初一在口袋裏摸了摸,掏出了我的手機,「怕吵醒你的美夢,我給關機了。」一本正經,人畜無害。

我哭笑不得,奪過手機立馬開機。果然嘴姐已經打了不下十個電話給我了,短訊也收到了七八條。剛開了機沒幾秒鐘,嘴姐的電話馬上又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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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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