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寘彼周行·十五

16.寘彼周行·十五

擔生每日都在湖邊等他,只是七八日過去了,傅其琛還是沒有如約前來。傅其琛不是個會失信於人的人,當它終於忍不住,像從前窺伺傅其琛那樣悄悄潛入村莊中尋找傅其琛的時候,卻聽到幾個村民嚼著舌根。他們談論著傅其琛被抓入縣衙的牢獄之中,日日被獄卒嚴加拷打,企圖問出他同那條巨蛇之間的聯繫。

擔生還記得它從前顯露在人前時給傅其琛帶來的麻煩,入夜之後才偷偷潛入了縣衙的牢房。昏暗的牢房裡,過道昏暗的油燈透過來,它嗅著傅其琛的氣味找到他。傅其琛躺在一堆骯髒的枯草堆上,雙目緊閉,不知道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他身上的囚服血跡斑斑。大牢里的老鼠是吃慣了人肉的,嗅著血腥味聚在傅其琛身邊吱吱叫喚。擔生又驚又怒,發出一聲刺耳的嘶鳴聲,傅其琛的睫毛動了動,像是被它的叫聲喚醒,瞧見擔生之後,朝它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擔生心中對傅其琛的擔憂,終於在這個笑容中化作了滔天的怒火。此時的它已經不是當初那靈智懵懂的小蛇了,它吸收日月之精,又有的大湖的水汽滋養,生出了水漫之力。它直身長吟,聲音恍若九天龍吟,引起天地震動。粗壯的蛇尾擊碎不堪一擊的牢門,聞聲而來的獄卒們腳步凌亂,看到大蛇進了牢籠,一個個瑟縮得不敢上前,面面相覷著連持刀的手都在發抖。擔生心疼地低下頭舔了舔傅其琛的臉,再直起蛇身回過頭,看向那群面色蒼白的獄卒的時候,血色的眸子已經帶上了冰冷的殺意。

災難如同天罰從天而降,不知從何處流來的奔騰巨浪和撲天的浪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這座城邑襲來。許多人只聽到隆隆的水聲似雷,而後在睡夢中便被浩大的浪潮吞沒。天地變色,巨大的蛇影盤旋於城邑上空,洪水浪潮伴著潑天的大雨,痛哭求救的哀嚎伴著城牆崩塌的聲音整整一夜,原本和樂平靜的城邑,變成了水底無人知曉的一片廢墟。

太陽出來了,溫暖的曦光照出一片潾潾的水光。渾身縈繞著黑氣的大蛇,頭頂上托著一個人,在水面上蜿蜒前行,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一片水澤。村子也被淹沒了,只剩下村頭的那棵老槐樹還露出一小片樹冠。等到水波退去,這棵樹大約會被泡爛了樹根,再不復參天的姿態。

擔生小心地將傅其琛放在最高的那根樹枝上,伸出冰冷的信子舔過傅其琛蒼白如紙的面容。它身上變化的不單單是滿身的黑氣,還有那一雙原本赤紅色的蛇眸,此時也一樣縈繞著淡淡的黑氣。

「擔生,別難過,生死不過是天道倫常。」傅其琛吐氣微弱,卻還是強撐著一抹笑意,他想抬起手摸摸擔生,只是黑紅交錯的手早已沒了力氣。他身上除了被嚴刑拷打出來的傷痕,還有一道道的焦痕,昨夜一道天雷朝著擔生劈下來的時候,他擋在了它身上。

「聽說精怪想要化形成人都得受一道天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若是變成了人形,一定很好看。」傅其琛的氣息急促起來,精神卻好了許多,擔生用尾巴纏著他的腰,靜靜地將他臉上的臟污舔舐乾淨,好似想將他臉上的傷口一併舐去。

「我可能,要食言了,要留你獨自一人在這裡了,真是對不住。」傅其琛靠著它的頭,說話的語氣帶著歉意和遺憾,「只可惜見不到你便成人的模樣,擔生,如果你有朝一日真的化成了人形,記得不要再如今日這樣大肆殺戮,否則……否則必會遭受天譴……」他不知道,只此一夜,擔生造的諸多殺業足以將它拖入魔道,身上纏繞的魔氣,將如刺首揮之不去。

「擔生……」

傅其琛的話音微弱下去,擔生沒能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曦光之下,黑色的暗芒閃爍,墨色的長蛇化成了一個黑衣的青年,面容如冰雕雪琢。它將已經漸漸失去體溫的軀體抱入懷中,不復記憶中溫暖的樣子。

「其琛。」擔生的聲音有些生澀,咬字卻十分穩,彷彿在心中喚了百千回。只是懷中的人再不能回復。紅色的水跡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擔生摸了摸自己的臉,手心一片水紅。

「蛇是沒有眼皮的,原來變成了人之後,就會哭了嗎?」沙啞的聲音像是低聲喃喃,又好似是在問著懷中的人,「其琛,我不想變成人……」如果成人之後,你便要死去,我寧可永遠不變成人。

「我不喜歡人。」他們貪婪兇狠,惡毒狡猾。

「可我喜歡你。」

五個字飄散在青天碧水之間,消失於偌大乾坤。

「倘若繼續活下去,面對的全然是物是人非,我情願早早死去,不必只活在欺騙之中,至少內心安穩。」陶冶的話如尖銳的刻刀,一筆一筆刺進傅丹生的心裡。傅丹生所為叫他又驚又詫,他眼中的那絲眷戀,更讓他說不上得厭煩。傅丹生垂眼,拭去陶冶唇邊殘留的血痕。

「你要如何想都好,哪怕心中恨不得我死也無關緊要。只是阿冶,你一定要活著,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傅丹生站起身,不想再從陶冶的臉上看到厭惡的神色。他替他掖了掖被角,輕聲說道:「你先歇歇,我去給你熬些粥,你會好起來。」

傅丹生離去的腳步帶著幾分狼狽,他身後的陶冶,眼中的悲戚之色更深沉了幾分。

陶府中,所有的記憶如走馬燈一般過了之後,幻影化作了一片青煙。地上摔碎的三環套月在一片白光閃過之後,恢復了原本完整的模樣。屋內的四人俱是沉默不語。

良久,沖明悠悠嘆了一聲:「真是……」

「感人肺腑。」虛青接了一句感嘆,然後瞅了瞅陶然臉上百感交集的複雜神色,問了身邊一直不曾說話的文霽風:「師弟,你如何看?」

文霽風十分中肯道:「知恩圖報,良性未泯。只是害了一城人的性命有違天道。」

虛青:「……」師弟果然不負玄沖觀最正直中正之名!

「想不到將將化形,這蛇妖便有傾城之力,今日沒死在他的牙舌之下,真是萬幸。」沖明感嘆道,而後他又道,「這樣看來,陶兄應當不會出什麼大事,畢竟傅丹生顧念著前世的……」沖明瞧了陶然一眼,將喉嚨口的詞吞了回去換了另一個,「恩義。哪怕這錦源城中的人都死絕了,他也必然會保陶兄無恙。」

虛青附和:「這也算是一件好事,陶師弟只需安心等著陶師叔回來就是了。」

陶然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傅,他畢竟害了這麼多人的性命,難道就不計較了嗎?」即使他們不計較了,錦源城那些還未安撫的民心如何是好。陶家一方鄉紳,既然同他們有關,便不能脫開干係。

虛青抱臂:「那師弟是想怎麼做,我們現在去找到它,然後將它斬於劍下帶回來,遊街示眾?或是拿去城中藥鋪入葯?」陶然皺眉不答話,「要是真的論起來,陶師叔雖然不知情,卻的確從中得了益處,你要他如何自處?」

陶然答不上話,陶冶雖然不是他的生父,卻對他有養育之恩,傅丹生於他更是亦師亦父。真的要對他們如何,陶然內心是不願的。

瞧著陶然在道義同情義間掙扎猶豫,虛青總算是給了一個讓他不必如此糾結的答覆:「橫豎傅丹生也快要死了,我們大可等著。」

用過晚飯,文霽風同虛青回房。沖明的房間被陶然安排在了另一處,沒有同他們一道。自內堂出來之後,虛青似乎就在思索著什麼事情,時而看文霽風一眼。文霽風雖然面上不顯,心中卻生出幾分疑惑,虛青的眼神總叫他覺得有些詭譎。

「師弟。」虛青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文霽風早有準備看向了他。

虛青的桃花眼中閃過狡黠:「你說,我以後化名文虛青如何?」

文霽風腳下打了個趔趄。

虛青噗嗤笑出聲,扶住師弟:「有必要這麼歡喜嗎?」

文霽風穩住了身形:「師兄隨意。」

虛青瞧他沒事便鬆開了手,而後絮絮叨叨道:「我瞧著擔生化名傅丹生覺著很是不錯,沖明師叔常說,出門在外,不能沒個化名,畢竟『人怕出名豬怕壯』……」文霽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也不知師兄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曉得為何擔生會化名作傅丹生。

世間幸事,以汝之姓,冠吾之名。

思及擔生同陶冶之事,文霽風的眼神暗了暗,似是在心中做了什麼決定。虛青將他落下了好遠,回頭看到師弟沉思便喚了兩聲。文霽風忙點頭回應,快步跟了上去。

入了夜,一道黑影從陶府翻了出去。御劍而行,文霽風獨自一人去了孤鴻山,這一次他沒有遮掩身形。等他推開傅府的大門時,傅丹生長身立於院中,目光儘是森冷。

「在我身上下了追蹤術的,沒想到是你。」傅丹生悠悠說道。他身上不知何時被下了追蹤術,只是白日里他的心思掛在陶冶身上,所以不曾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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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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