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事有輕重緩急,紀琛找老婆的事與當前我的水深火熱著實不值一提。混入宮中頭幾天我可以裝作歷險而歸致使身心疲憊,閉門謝客。待年節一過,正月十六正式開朝議政,半分沒有治國之才的我恐怕不是死於欺君之罪便是被蕭四拿住百般折磨。總七七四十九種死法,總有一種適合我。

左思右想,唯一一條逃出生天之路就是即將來臨的松山祭天之行。松山離京城尚有段距離,路途遙遙,雖然有禁軍護衛左右,但總比這鐵桶般的皇城來得有機可趁。

為此我特意借著安排祭天行程的名頭找禮部要來松山一行的路徑地形圖,趴在桌上敲敲寫寫,看看哪一點比較適合月黑風高夜,放火跑路時。

推敲半日,腹中略感飢餓,一碟榛子酥及時擺上案頭:「殿下對陛下交辦之事真是用心哪。」

打我「歸來」之後,因怕露餡故而一般一人獨處時盡量屏退左右,這導致忠心耿耿的江春小太監很受傷。這不,一逮著機會就討好賣乖。他這個乖賣得恰巧,我怡然受之,拈著糕點邊吃邊一臉正氣道:「父皇交辦的事自然是重中之重,點點滴滴也不容馬虎。」

「殿下說得極是!」江春笑得兩個小眼都快沒了形,他看看殿內外斂去少許笑意,挨到我肩側賊眉鼠眼道,「殿下,您讓奴才監視紀琛之事已有了些眉目。奴才的人在六王府旁觀望了許久,這個六王啊,別看自個兒平時不對外走動,可全憑著手底下的江流、江河等人與外界聯繫。只是這兩人武藝高強,奴才底下那群蠢貨跟著跟著就跟丟了,但看這段時日他們出入得頻繁,怕是在經營著什麼見不得光的大事哩!」

我差點沒被一口榛子酥給噎死!紀糖這丫頭心思也太重了些吧,前有林燁在給她探查秘事,后還派著自己心腹監視自家皇叔。據我目前所知,紀琛在朝中無權無勢,到現在也不過掙了個國子監祭酒的散官,她還怕她這六叔謀反搶了她東宮之位不成?!

還是說紀糖遇刺,真就與紀琛脫不了干係。在她南下前察覺到了點苗頭,所以派人監察於他,只不過為時已晚仍就被紀琛下了黑手?

這也說不通啊,我咬著糕點慢慢思索,紀琛要害她又為何千里迢迢來西山縣救了「我」呢?

太複雜了,以我的木頭腦袋完全沒辦法理清這大霧瀰漫的皇家□□嘛……不過也沒無需理會,反正我馬上就要捲鋪蓋跑路了。想到這我心情又愉悅了起來,哼著小曲兒輕蔑道:「本宮才不怕他這狼顧之相的小人,他只管經營,到時候捅出漏子來看本宮如何收拾他!」

「那是那是,殿下雄才偉略自是不懼他的!」

江春馬屁拍得正響,外殿有人稟報說國師蕭四登府拜訪,我一個激靈剛想著裝睡打發了他,朱門外一道白影已翛然飄入,未見其人已聞笑語:「殿下這兒微臣好久未來,險些認不得路來了。」

我既驚且慌,但看江春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淡淡不悅道:「國師也太不知……」

江春咳了聲,迅速小小聲的:「殿下莫惱,您又不是不知道,國師在哪個府邸都是這樣的,連陛下的理政殿也是想進就進。」

「……」我不禁頗有感觸,咱的這個皇帝爹心真特么太寬了……

「殿下看上去好了許多。」

蕭四一進來,江春立時識時務地躬身出門還貼心將兩扇宮門給輕輕合上,好像我們馬上就要做什麼恥於見人的事情一樣!

我面上假淡定,內心真焦躁:「托國師吉言,這兩日勉強將精神養回來了些。」

蕭四像剛從欽天監中過來,難得著了一身正經的伎術官朝服,他澹然一笑從寬大的袖擺中取出一盒丹藥托於我面前:「適逢年節,陛下命我煉製了五十例養神丹與紫金小還丹。剛剛給陛下送去時,陛下惦念殿下您便命我也給您送來一些。」

「多謝國師好意了。」我剛伸出手想接過,卻不料了個空,不免訝然,「國師?」

蕭四用扇壓住掌中丹藥,微微一笑:「殿下從來對微臣的丹藥敬謝不敏,今次竟然接得如此爽快?」

我心跳一滯。

「只怕殿下前手收了,後腳就丟出去喂狗吧,」蕭四唏噓哀嘆,「可憐了微臣這片拳拳之心哪!」

喉嚨乾澀地滾了滾,我連忙掩飾自己的事態:「哪有的事!」

雖然剛剛我心裡確實這麼嘀咕著,都說道士們煉丹用的什麼硃砂、□□之類的,誰知道裡面有沒有什麼腐蝕木料之物。

「微臣不信,」蕭四勢必要矯情到底了,「除非殿下當著我的面吃上一粒,微臣才得寬慰。」

我一愣,看著他手心木盒,隱約悟出了什麼。但不論他用心如何,哪怕瓶中灌的是含笑半步癲,七步奪命散對我也無甚作用。吃就吃,我一咬牙,佯作嗔怒:「蕭四有沒有人說過你真是個事兒精!」

蕭四總是淺笑盈盈的臉上略是一失神,隨即一揚眉笑道:「公主不經常這般罵臣嗎?」

雖然奇怪他為何突然改了稱呼,但本著多說多錯的原則我閉口不言,隨手倒了圓溜溜的藥丸就著茶水一吞而下。丹藥入肚,我又灌了口水,蕭四問道:「有何感覺?」

我砸吧下嘴:「挺苦噠!」

「……」蕭四難得噎了一噎,「還有呢?」

我再次細細品味一番:「苦盡之後略有甘甜,你放了棗泥?」

他是徹底沒了話頭,咳了聲道:「微臣知道殿下您素來吃不得苦,所以放了一些棗泥中和澀味。」

與紀琛相比,撇去他國師的身份,蕭四真算是個貼心又靠譜的好朋友哪。

丹藥味道不錯,化入肺腑間還有股融融暖意四下散開,沒看出來這個神棍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見我吃完葯,蕭四的目光轉移到了案頭:「殿下在看祭天的路圖?」

江春看沒啥,他一看我真有點心虛了:「呃,是的,事前做好萬全之備總好過若有不測便兵荒馬亂。」

「這倒是殿下慣來的作風。」蕭四不疑有他,閑聊了這會已快至神武門關合落鎖的時刻,雖說他深得皇帝爹寵愛但想來也受不慣這宮中拘束,遂起身告辭,「與殿下相談依舊歡欣如故,聽聞這次祭天之行六王作為國子監祭酒也會一同前往,殿下可要做好準備啊。」

什麼?!我還欠他一個媳婦呢!

憂心不已之時,蕭四又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什遞到我眼前:「殿下故人托我送的信。」

故人?紀糖的故人?我欲打開,卻被蕭四用扇輕輕一壓:「不妨等無人時再看如何?」

他沖我微微一行禮,又如來時般提步瀟瀟而去。

切,裝神弄鬼……

我將信破開,抽出一看,人恍如電擊般差點沒跳起來。

「小白,嗚嗚嗚,你還好嗎?」

這世間只有一人喚我小白,那就是拖我三年的拖油瓶,陳阿肆……

阿肆識得字不多,一封信寫得磕磕絆絆,一百多個字里有八十個錯別字,看完之後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文盲……信文簡短,大體哭訴了自我離去后再沒人讓他成為拖油瓶的日子多麼艱難多麼困苦,看得我真是又難過又心酸……

這個貴人無疑是蕭四了,一個貧困縣的小瘸子,一個高高在上的一國國師。我看著信尾落款,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不可能的想法……可馬上我就打消了他,怎麼可能呢?瘦得和只小雞一樣的阿肆,怎麼著也不會同神仙人物般的國師有半分聯繫。

我感慨不已地將信好生收好,才合上抽屜殿外突然一聲尖叫,我納悶地循聲出門:「怎麼了?」

執著燈籠的小宮娥噗咚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向花叢里指了一指:「殿、殿下,您養的小白它、它死了!!!」

我一探頭,叢深草綠間一個僵硬的屍體筆挺躺著,嘴邊浮著一串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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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昵稱相同,小白的死令我油然而生一股狗死偶悲的悲戚。對著它的屍體抹眼淚時我突然反應過來,好好的一隻哈巴狗怎麼就死了呢?

陪著我哀悼的江春猜想:「這小白向來貪嘴,可能是去御膳房偷吃了含鼠藥的點心?」

這個想法倒是合情合理,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侍女們挖坑將它抬入時天頂處靈光一閃,蕭四剛剛來時不是帶了一瓶葯嗎?雖說這兩者之間沒有什麼必然聯繫,但我總覺得蕭四無緣無故逼我吃藥太不合常理。

「你去太醫院請個太醫來,要個得力的。」

我倒要看看蕭四那瓶補身丹藥里到底有個什麼鬼!

背著手在殿內走了約兩刻種,外頭終於傳來急急的腳步聲,我捏了捏藥瓶轉過頭來:「太……太,六叔??」

「殿、殿下?」江春舌頭打結,面含悲憤,「奴才在去太醫院的路上遇上了六王爺,六王聽說殿下您病了就要跟著奴才過來看看,所以……」

目瞪口呆的我馬上回了神:「那太醫呢??」

江春吶吶。

「太女殿下這年紀尚小,記性卻不好。」紀琛甚是自來熟地在我尋常坐的寬背蟠龍椅上落座,「我這個六叔別的能幹沒有,對醫道倒是小有所成。殿下貴為監國太女,養尊處優,生得無非是些不痛不癢的富貴病,這些本王還是不在話下的。」

我被他夾槍帶棒的一通話塞得牙痒痒,咬一咬牙猛地一指向殿外老樹下:「去!把小白給我挖出來!讓六叔給它好好整治整治了。」

紀琛:「……」

出乎我意料的是江春聽話的小太監真就二話沒說吭哧吭哧把剛剛入土為安的小白給刨了出來,更出乎我的意料的是紀琛陰沉了半天臉竟然也真就去給小白驗屍去了……

被撂在一邊的皇太女殿下我略微、有些寂寞如雪……

「腹中沉血黑中泛紫,舌苔燥而淤腫,四肢僵硬如石,瞳擴如鈴。這分明是……」

他越說我越是心驚不已,蟄伏多日的老寒腿又隱隱有發作之態,咽咽口水我結結巴巴:「分、分明是什麼……」

「暴飲暴食,積淤而亡。」

「啊?」我張圓了嘴,腦袋緩緩轉動了一下,簡而言之,就是撐死了嘍??

旁邊的一個宮女呀地掩口小小驚叫了聲:「怪不得今兒午膳少了盤紅燒肘子,奴婢還以為御膳房送少了道菜呢。」宮女神情尷尬,「可能上次殿下賞了小白一塊肘子,它好上了,所以才偷吃……」

「……」我望著小白一時不知該從何言語,只覺得胡思亂想的自己臉上寫了大大的兩個字——「傻逼」。

無力揮揮手:「將它重新安葬了吧,回頭給它燒上一盤紅燒肘子,也不枉我們……主僕一場。」

在水盆中凈手的紀琛毫不留情地噗嗤笑出了聲,笑得我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惱羞成怒之下甩袖道:「宮門即將落鎖,皇叔還不快速速出宮。」

紀琛抽出白巾細細將每一個手指擦凈:「今日太后留本王用了晚膳,看時辰已晚特意恩准本王留宿宮中,陛下也知曉了。」

忽視掉他這個惡意滿滿的「嗯」,我板著臉道:「既是如此,那本宮要安歇了,就不多留皇叔小坐了。」

「殿下這翻臉無情的德行還真是沒有絲毫改變!」方才還掛著笑的臉上突然就那麼陰雲密布,他渾像沒聽過我的話一般舉步往殿中而去,那氣勢倒像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我與江春等人一時被變臉比翻書還快的他震懾住,轉眼醒來,叔可忍嬸不可忍!我好歹還掛著皇太女的名頭,這叫我回頭怎麼對得起東宮扛把子的名頭!

才要橫身攔在前,卻見他突然駐足,回首看向我。暮色朦朧,檐下沒有挑燈,他臉上神色模糊,只覺得那一眼看得我腦中一嗡,肺腑之中隱隱生疼,似有千把針扎,令我驚駭又恍惚。

無人可知,我雖是木頭皮囊,卻也有五臟六腑,肝膽相照。我雖知冷知熱知愁,會笑會哭會怒,卻不知疼不知痛不知胸間一捧熱血究竟是否滾燙。我活得再像個人,但卻終究不是個人。

「下次別什麼阿貓阿狗送的東西都往嘴裡塞了。」

神思鬆弛間紀琛掩起披風步入夜色之中,江春摸不著頭腦:「六王這是啥意思啊?殿,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我被他的鬼叫沖得耳根生疼,有氣無力道:「我可能……也是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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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裡各個都是老人家,我顧念著讓他們頤養天年別一搭脈就嚇死了過去,因為到底沒讓江春請他們過來。本著生什麼病多喝水就對了的自然規律,在爬上床前我多給自己灌了兩大杯涼白開,喝完之後腹中灼熱之感略微消退,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去會了周公。

哪成想周公沒會成,倒是撞見了鬼。

夜深過半,東宮之內地龍燒得發燙,我睡得焦慮不安,隱有大難臨頭之感。一睜眼,果真大難臨頭。

我看見了一人坐在梳妝台前,纖腰緊束,兩袖上蟠龍飛天,正是在下……

那床上的特么是誰啊?

我扭頭,發現自己筆挺地躺在床邊上,像一具完美的屍體。

梳妝台前的「我」端然正坐,彷彿對鏡顧盼,但仔細一看卻發下燭火在風中躍躍跳動,垂腰的長發袖擺卻是紋絲不動,儼然如木。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你說大半夜一覺醒來發現另外一個自己坐在梳妝台前照鏡子,是不是能嚇死偶了啊?

很快,我有點醒悟過來,那人極有可能是……紀糖,與我一模一樣的紀糖。

這般想來,眼前怪誕的場景便有了解釋。八成是這位天之驕子皇太女已遭不幸,死後發現從老山坳里平白無故冒出來的我佔領了她的地盤,心生怨懟,故而在黑夜向我索命復仇。

都說太女紀糖是個睚眥必報、輕易不能得罪的主,這麼推斷下來我覺得煞是符合常理。

只是不知道,她一怨鬼能否neng死我這個木頭「人」……

「欲買桂花同載酒……」處處詭譎的房中突然響起似有還無的低吟,我嚇得手腳發麻,鼓足了勇氣睜開一條縫看去,頓時魂飛魄散。方才還坐在鏡前的人此刻儼然站在床前,那熟悉的一眼一眉,宛然入刻,彷彿是我自己在照鏡子般,只是唇角眼畔全無生機神采,像一個栩栩如生的假人……

或者說,本來就不是真人……

極度驚懼之下我兩眼一抹黑,暈厥了過去,陷入混沌的瀰瀰之際我似聽到一道男聲喟然感慨:「真是,像極了……」

「殿下醒醒,醒醒!再不起要遲了!」

前半夜驚悸,後半夜睡得酣甜,我醒得頗不甘願,撐起沉石般的額頭:「遲什麼啊……」

「六王在外頭等您多時啦!您莫非忘了,今兒是要啟程去松山啦!」

哦對了……去松山,阿肆還在那等著我呢。

渾渾噩噩地爬起來,衣服套了一半,半昏半明的床幔間突然閃現進一個身影:「磨磨蹭蹭,你是木頭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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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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