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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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睡在他身邊,迷迷糊糊的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把明天要用的書收好。有兩片花瓣從書中落了下來,她拾起來一看,是兩瓣茶花,當初愛它的清香和那心形的樣子而夾進書中的。她把玩著花瓣,忽然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柔情,提起筆來,她在每一片上題了一首詞,第一闋是「憶王孫」:「飛花帶淚撲寒窗,夜雨凄迷風乍狂,寂寞深閨恨更長,太凄涼,夢繞魂牽枉斷腸!」第二闋是一闋「如夢令」:「一夜風聲凝咽,吹起閑愁千萬,人靜夜闌時,也把夢兒尋遍,魂斷魂斷,空有柔情無限!」

寫完,她感到耳熱心跳,不禁聯想起手帕上題詩的事。她順手把這兩片花瓣夾在國文筆記本里,捻滅了燈,上床睡覺,香夢沉酣了。第二天午後,杜滸坐在他的書桌前面,習慣性的,他把奉書的本子抽出來頭一個看。打開本子,一層淡淡的清香散了開來,杜滸本能的吸了一口氣,奉書那張清雅脫俗的臉龐又浮到面前來,就和這香味一樣,她雅潔清麗得像一條小溪流。他站起身來,甩了甩頭,想甩掉縈繞在腦中的那影子。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書桌前面,默然自問:「你為什麼這樣不平靜?她不過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而已,你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越軌,不是嗎?她像是你的女兒,在年齡上,她做你的女兒一點都不嫌大!」拿起奉書的筆記本,他想定下心來批改。可是,兩片花瓣落了下來。他注視着上面的斑斑字跡,這字跡像一個大浪,把他整個淹沒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迅速的把這兩片花瓣放進上衣口袋裏,打開了房門。門外,奉書喘息的跑進來,焦灼而緊張的看了杜滸一眼,不安的說:「你還沒有改筆記本吧,師父?我忘了一點東西!」

杜滸關上房門,默默的望着奉書,這張蒼白的小臉多麼可愛!奉書的眼睛張大了,驚惶的望望杜滸,就衝到書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筆記本,於是,她知道她不必找尋了。迴轉身來,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視着杜滸,低聲說:「師父,還給我!」杜滸望着她,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麼。「這個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他想,費力的和自己掙扎,想勉強自己不去注視她。但,她那對驚惶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那張變得更加蒼白的臉在他眼前浮動,那震顫的,可憐兮兮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飄過:「師父,還給我,請你!」

杜滸走到她旁邊,在床沿上坐下來。從口袋裏拿出那兩片花瓣。「是這個嗎?」他問。

奉書望望那兩片花瓣,並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調回到杜滸的臉上。她的眼睛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她定定的看着他,蒼白的臉全被那對熱情的眸子照得發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動,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張椅子的扶手,纖長的手指幾乎要陷進木頭裏去。

「喔,師父。」她喃喃的說,像在做夢。

「奉書,」他費力的說,覺得嘴唇發乾。「拿去吧。」他把那兩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伸手去拿,也沒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師父,」她說,低低的,溫柔的。「師父!你在逃避什麼?」

杜滸的手垂了下來,他走過去,站在奉書的面前。

「奉書,出去吧,離開這房間!」他暗啞的說。

「師父,你要我走?」她輕輕的問,站直了身子,轉向門口。杜滸迅速的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於是,一股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緊了這隻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奉書的眼睛燃燒着,嘴裏模糊的反覆的說:「師父,師父,師父。」

杜滸撫摩著這隻手,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說。

「中午脫了一件毛衫,下午忘了穿。」她說,輕聲的。眼睛裏在微笑。杜滸不再說話,就這樣,他們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杜滸嘆了口氣,把奉書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攬住她,讓她小小的,黑髮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費力和自己掙扎,他低聲說:「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渴望自己年輕些!」

奉書緊緊的靠着他,眼睛裏有着對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着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圖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擊著窗子,「多美的音樂!」她又想。微笑着閉上眼睛,儘力用她的全心去體會這美麗的人生。

奉書跑進了校園裏,一直衝到荷花池的小橋上,她倚著欄桿,俯下頭,把頭埋在手心裏。「天哪,這怎麼辦?」在小橋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鐘,她發現許多散步的人們都在好奇的注視她。荷花池裏的荷花又都開了,紅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記得去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一年,真快!但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離開荷花池,她茫然的走着,覺得自己像個夢遊病患者。終於,她站住了,發現自己正停在杜滸的門口。推開門,她走了進去,有多久沒到這房裏來了?她計算不清,自從她下決心不連累杜滸的名譽之後,她沒有再來過,大概起碼已經有幾百個世紀了。她和自己掙扎了一段長時間,現在,她認清了,她無從逃避!這段掙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戰爭,而今,她只覺得疲倦,和無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味道迎接着她,然後,她看到了杜滸,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靴沒有脫,床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視着室內,桌上凌亂的堆著書本,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杜滸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那裏去了?她輕輕的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着熟睡的杜滸,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衝過來,於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濕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杜滸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願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現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的抽了出來,上面是杜滸的字跡,零亂的、潦草的、縱橫的佈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喝酒?」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上面寫着:「你撞進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難道你已經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莖鹹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着大驚嘆號的句子:夢話!夢話!夢話!三十幾歲的人卻在這裏說夢話!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數你有多少白髮?」

然後,隔得遠遠的,又有一行小字:「她為什麼不再來了?」

奉書把視線移到杜滸臉上,獃獃的凝視他。於是,杜滸的眼睛睜開了,他恍恍惚惚的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睛閉上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奉書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說:「渴嗎?要喝水嗎?」杜滸猛的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快,他眩暈的用手按住額角,然後望着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睛裏閃著淚光。

杜滸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後仰的頭,猛烈的吻她,她的臉、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髮的頭。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唇,咸而澀。她的眼睛閉着,濕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的,一分一厘的注視,然後輕聲說:「你瘦了?」

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聲說。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的說。

「小奉書!奉丫頭!」他喃喃的喊。

「我們走吧,師父,帶我走,帶我遠離開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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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燕子傍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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