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帝都
維元帝國帝都所在的星球原名是愛思嘉，但自從成為帝國首都之後，世人皆以「帝都」稱之，原名只有在百科全書的詞條中才有提及。
從羅伊星系前往帝都，即使經過幾次空間摺疊通道，也需要近兩周的時間，這一路上，艾麗問了蕾諾亞公主很多關於帝都的問題。她從前也從各種書籍和網絡上，當然還有從薇露、希禮和從前龍騎機兵隊的前輩們那裏得到過各種關於帝都的信息，她已經在心中構築了它的形象，但親眼見到它時，艾麗之前在心中構築的形象瞬間摧枯拉朽消失無蹤，對於這個似乎已經擁有自己的生命的都城，她腦海中只有這幾個字：氣象森嚴。
這座世上最著名的都城大多數建築是哥德式，有着高聳入雲彷彿要通天一樣的尖頂，在飛船着陸下降時，這些如同乾枯巨人指骨的塔頂幾乎直指每位乘客，這個過程，本身就像是一次謁見。
降落之後，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築都有層層推進的尖頂拱門，瘦骨嶙峋的飛扶壁和肋架拱頂，這些彷彿由上古巨獸的骨架雕琢打磨而成的拱頂、扶壁、飛券之上佈滿精美浮雕，這些建築的磚石因為歲月悠久，上面有一層近乎灰黑色的暗啞光澤，而帝都皇庭，又是用雪白耀眼的大理石建成，遠遠望去，宛若矗立於無數枯骨中的一具白骨。
看到帝都皇庭的那一瞬間，艾麗對帝都的印象一下子變為了空闊。空闊，又陰暗。
在這種空闊陰暗的氛圍中，她覺得這座世上最偉大的都城不僅偉麗，也很森嚴。
她想起曾經在蘇芳角斗場看到的諷刺漫畫，畫家把蘇芳畫成一個妖嬈的人魚，魚尾下壓着前赴後繼的執政官們的骸骨。見到帝都之後，她覺得，帝都應該是「他」，一個年長英偉，憂鬱而又冷酷的君王，你會為他的氣魄震懾，折服，進而傾慕他，同時你也無時無刻不深感自己渺小微弱，隨時會被他擊為齏粉，但同時，你在決定追隨他的那一刻，就隱隱明了，你的命運已經註定，你將成為成就他王座的另一具枯骨。
艾麗從禮車走下來，由蕾諾亞公主陪伴着，走進皇庭。
如果她曾經來過皇庭，或者她不是來自一顆死星，她會感到驚訝而困惑：為什麼皇宮之中這麼少人。但她現在只是為帝都皇庭所展現的獨特的美感而震驚，整個皇庭的露於室外的地板、階梯、牆壁、屋檐……全是純白無雜質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的大理石未經細緻的打磨，略微粗糙，艾麗仔細觀察，發現地板階梯即使是經常走動的部分也是如此，難道皇宮的地板最近才重新換了一遍？
至於皇宮中的守衛和侍從，她看出其中沒有一個智能人，這和他們在蘇芳時的情形完全不同。
但是，這些穿着帝國傳統服飾的自然人守衛和侍從，卻比蘇芳時的智能人僕從們還要像泥塑木偶，他們目不斜視，在她們經過時紋絲不動，靜得像是沒在呼吸。
負責迎接艾麗的官員是一個名叫瑞西斯的官員，她三十歲初的樣子，穿着舉止如果以薇露的標準而言，是十分得體的。
她早在得到這差事的時候就明白這位「大君」和從前那些來皇庭「做客」的大君不同，對艾麗極為恭謹，和顏悅色，甚至是有點諂媚。她告訴艾麗，皇帝陛下擔心大君旅途疲憊，請您先休息，明天再陛見。
她歡迎艾麗之後又向蕾諾亞公主致意，寒暄一番之後才將艾麗一行人領進皇庭深處。
她為艾麗等人安排的住所也是極為精心的，就處於內廷之外的第一層，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回字形三層建築，裏面大得簡直可以跑馬，中庭是一個帝國式的花園，草坪修的無可挑剔，花園正中有一座噴泉水池，池裏還游著一對白天鵝。
即使艾麗再帶十倍的人來，這院子也一點也不會顯得擁擠。太大了。不僅大，而且空。雖然一切都被精心維護，但是院子中一個人都沒，安靜得只能聽到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
艾麗在瑞西斯的建議下給佐奇鹿飛等人分派了住所，又被她引著去了專門為她準備的居所。她的起居室被安排在這座三層建築的中心。
一進門，艾麗就明白了，這房子恐怕是按照朱理從前的喜好裝飾的，沙發卧榻一律是鴨蛋青色的柞蠶絲面，傢具全是洛可可和巴洛克風格的，水晶花瓶隨處可見，瓶中放着的花是淺紫色的繡球，雪白芍藥，和一種淺藍色的風信子。
卧室里放着淺粉色香味濃郁的玫瑰，寢具全是雪白細棉布。
瑞西斯在艾麗大君臉上看不出喜色，不免惴惴不安，她繼續微笑着將艾麗領進衣帽間，「陛下還命人為大君準備了一些備用衣物。」
艾麗微微挑眉，這一房間的衣服，全都是她從前穿過的款式和顏色。想必當初薇露用心教導她的時候每天都會一絲不苟彙報，這些報告皇帝肯定不會看，不過這時卻派上了用場。可惜，薇露給她挑的那些衣服，從沒一件是她真心喜歡的。
艾麗拂過這些華服，手指停在一件白色立領紗袍上，她發現，從這件衣服開始，剩餘的衣物，全是她隨朱理出訪世嘉、和後來回到蘇芳后自己選的。
而薇露沒跟着去曲元。
不知道是當初服侍朱理的另一些智能人受了薇露委託，還是直接受命於皇帝。
艾麗再看那些首飾盒，裏面放的大多數首飾，也是她曾經佩戴過的款式。
這算是一種心理上的示威么？
儘管早從希禮那裏聽說了不少關於這位陛下的事，親身體驗到這位君王的心機之後，艾麗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了一聲。
她轉過身，優雅淡然對瑞西斯笑笑，「陛下的盛意，實在令人受寵若驚。」
瑞西斯終於如釋重負。
艾麗又問她，「我可以到處走走么？」
「當然可以，您如果想要遊覽皇宮，隨時吩咐就行，我會專門留下幾個人供大君驅使。」瑞西斯說着就把她領着的幾個侍從叫了進來。
艾麗笑笑接受了這份「好意」。
蕾諾亞公主看到為艾麗準備的一切都很不錯，艾麗也很滿意，這才告辭，「我就住在內廷，如果有什麼事，叫侍女找我。」
艾麗點頭答應，沒多留她。蕾諾亞公主顯然要去見皇帝復命。
公主曾經受朱理之託幫她越獄，又和她分享了秘密，兩人在蘇芳時確實一見如故，但是，即使沒有希禮的提醒，艾麗也能感覺到，公主這次作為特使和他們在B612再見時，已經跟他們疏離了，無他，大家利益不一致了而已。
送走蕾諾亞公主和瑞西斯，艾麗換上那件總被希禮詬病為「男人的衣服」的白色立領長紗袍和一雙涼鞋，在院子裏四處溜達。
她看了一會兒天鵝在噴水池旁邊的草坪上所造的窩，欣賞了一會兒院子中的花木，問一個瑞西斯留下的侍從，「你們宮中怎麼不用智能人僕人呢？」
那女侍回答，「大君是陛下的貴客，怎麼能用他們招待大君呢。」
艾麗想，蕾諾亞公主沒提這事，但是顯然皇帝知道了龐倍和他母親入侵智能人程序控制蘇芳王宮中所有智能人僕從的事，所以，帝都皇庭中的智能人僕人都遭到了清洗。
不知道這些智能人是以何種方式被處理的。
艾麗在心中嘆口氣，又問女侍，「那邊，就在我院子外面的那個房頂上有十字的圓頂建築是什麼？」
女侍順着艾麗手指的方向一看，「哦，大君，那是宮中的小禮拜堂。」
自由市是個無神之地，所有居民都是墮落天使，蘇芳信仰的是大桃樹，大家在桃樹下穿得薄薄的分食春餅，世嘉則是在自己家後院築高塔放上食物喂鳥，美其名曰供奉天地，如果實在沒有貢品，用口水和泥巴滾個球也行。禮拜堂，倒是第一次見到實物。
艾麗對這僅在書中見過的有關信仰的建築物頗感興趣，又問女侍，「那裏面，是不是有懺悔室，有神父？神父是不是都穿着白色的袍子？紅衣主教呢？他真的穿紅袍？」
女侍一呆，帝國信奉的其實是騎士之道，政教分離，皇帝本人兼任教宗，紅衣主教只有在冊封皇帝皇后，為皇子公主洗禮，還有主持葬禮的時候出現。
但宮中侍從侍奉貴客的原則是，少說少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於是，她謹慎地回答，「大君，我不信神，所以從沒進過禮拜堂。神父嘛……可能有吧？神職者一般都穿黑袍，白袍是給見習的神職者穿的，只有紅衣主教才穿紅袍，但主教並不在宮中侍奉，如果大君想要聽經，我會向瑞西斯大人說明，大人自然會為大君安排。」
艾麗看出這女侍態度敷衍而緊張，也就不再問了。
她微笑着將一塊剛從衣帽間拿的紅寶石別針放在女侍手裏，「謝謝你，我累了，想在晚飯前睡一會兒，你可以幫我問問有沒有韃靼牛肉么？晚餐我想吃那個。」
把女侍打發走，艾麗從卧室後窗翻窗而出，慢慢溜達着走去了那個小禮拜堂。
她本來還想着要不要小心點，可這一路上，目之所及，一個守衛都沒有。
走到禮拜堂前，艾麗有一瞬間有種「這皇宮中只有我一個人」的奇怪感覺。
她站在這個圓頂的小建筑前看了一會兒，數了數，圓頂上繞着十字架開了一溜十二個小天窗，窗欞雕刻成不同的玫瑰形狀，上面鑲著彩色玻璃，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窗戶。
「這個採光設計，倒和蘇芳王宮中的奉先殿有點像……」她想着，拾階而上。
禮拜堂的兩扇木門是敞開的，艾麗走進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發出迴音，從天窗投進來的十二道光柱彙集在禮拜堂正中的神台之前，和蘇芳奉先殿天窗所採用的淺金、淡藍、淺粉這些素雅顏色不同，這裏的彩窗所用的顏色全是橙紅，寶藍，祖母綠，鮮紅之類的明艷顏色，光線穿過玫瑰窗時變成彩色的，投射在地板上，瑰麗難言。
這禮拜堂其實很小，神台對面並排放着兩張雙人木椅，神台之前有一個紅絲絨的墊子，不知道是不是讓人跪在上面的，神台之上有一對鹿角似的枝型銀燭台，上面插著一根根白色的蠟燭。
蠟燭芯雪白，從未被點燃過，燭台上也沒有一滴蠟淚。
而在獅心大帝的各種傳記小說中總會出現一兩次的懺悔室，這裏也有。
這東西簡直是比神台更引人注目的存在，它像個巨大的娃娃屋，又有點像兩個拼接在一起的古董電話亭，甚至還讓艾麗聯想到了自由市存儲行中不僅能存錢也能供流鶯進行交易的小隔間。
它突兀地矗立在神台的左側，核桃木的材質在周圍巴洛克風格的白色大理石雕柱和瑰麗的玫瑰窗的比較下顯得如此樸素，雖然它的兩扇門上有繁複的雕花，尖尖的小屋頂也做成了哥德式的，上面還有很多浮雕。
她隨手拉開右側的那扇門，門裏就更樸素了，空間也很狹小，只有一個供人坐隔板靠着一面木壁，隔板上鋪着紅絲絨墊子。
艾麗走進去坐下，關上門，又抬頭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覺得，這小小的空間莫名地讓人充滿安全感，一點也沒有她想像的逼仄，反而覺得很舒適。
懺悔室的頂部是鏤空的雕花，光線幽暗，四周寂靜無聲，空氣中似乎有種極淡極淡的香味，讓她覺得舒適。
也許這香味是這陳年的木頭髮出的？
沒準這並不是核桃木，而是檀木之類的香木，我一向不太善於分辨木質……
艾麗想着，把頭靠在右側的牆壁上，側首看看將這小屋子分割開的隔板，隔板是兩層的，兩層上都有極精緻繁複的雕花，像是用木頭做的蕾絲紗窗。
在她看過的那些獅心大帝的歷史傳記小說中，常常會出現有關懺悔室的情節，這種懺悔室的另一邊，永遠坐着一個神父，等待着主角說出心中的隱秘和矛盾，神父的話會使主角不再搖擺不定，一出懺悔室就去殺人了。不過，也有時候，反派們選擇在懺悔室中達成他們邪惡的密謀，顛覆獅心大帝的王朝。
艾麗正遐想連篇時，腳步聲再次迴響在禮拜堂中，她愣一下，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那個突然來到禮拜堂的人已經走到懺悔室前，一把拉開了另一側的門，坐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