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心淚

第十八章 無心淚

薛月洺在奔跑.在雨中狂奔疾行.

她沒有撐傘.袖子濕漉漉地捲起來.一甩就是成串的水珠.她的繡鞋被粘在泥土中.她將腳抽出.光着腳丫子開始奔跑起來.

衣服從里至外都濕透了.薄的衣料緊貼在她曼妙的身體上.和她一頭濕漉漉的不堪形成對比.

瘋狂打下的雨落入她的眼眸中.掙扎出不知到底是淚漬還是眼淚的澈水.紅腫了小姑娘在朦朧雨霧中不斷探尋方向的明眼.

薛月洺不能料到.本是淅瀝的小雨會在她跑出青木居的那一刻變為瓢潑;薛月洺更是不能料想.她的渾身濕透.繡鞋跑掉.現在於半山腰中疾行.是忘卻了方向.

她想回到古亭里一歇.然而.整個人在大雨的沖刷下愈發無力了起來.

她雖然不算是個淡然的人.但也絕不是算過於衝動.耳中聽到父親說出的殉難消息時.她本只是心稍抖.更悲傷了而已.然而.不是耳中.而是腦中.父親的聲音冷不丁地出現.是在竭力.

父親道.

「月洺.快逃.快逃啊.」

逃離這青木山.逃離這本是佳園的地方.

小姑娘還在雨里點地狂奔.但是她的心裏還是在疑問.逃?為何還是要逃?曾來這山上歡聲笑語的人.又哪個不是因為逃避而來的呢.如今.這裏將要空無一人.為何還要逃避?

不對.剩下的應該是守護.

她應該回去守護.

小姑娘急停步伐.狠咬了一口唇.轉身欲往原路回去.雨勢不減.反而更加滂沱.薛月洺赤足陷入泥土更多.她拔起深陷泥濘中的腳.輕燕點地般騰起.再度疾行而去.

但.就算是輕巧的燕.在雨中也難以舒羽.很快.薛月洺已經累得走不動路了.雨水太大.砸得她肩膀都抬不起來.

細微的呼喊聲從近處傳來.薛月洺兩步跪倒.低垂著頭.一副頹喪的樣子.而此時.她聽到了大雨中一聲嘆息般的輕聲.

「月洺.莫再回去.」

她抬頭.隨即一身黑袍子從她頭上攏下.

若問.當世界為一片黑暗時.就算有明眼當怎麼辦.

答.莫管他黑暗迷茫.眼明足以.

大雨中.黑衣遮頭.薛月洺看不清眼前景色.卻有一個溫暖的胸膛靠近她.那.是一個喘氣都起伏困難的胸膛.那.是一個將死之人垂死的胸膛.

淚水從薛月洺的眼中狂湧出.小姑娘止不住淚水.卻猛地將身前的人抱得死死.就算看不見.但她已知身前之人為誰了.心明足以.她的明心已與那人心相連.所以.就算僅僅是胸膛的起伏與溫度.她都已經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還好.她錯了.她以為那次的離別便是永恆.但還好.她很慶幸.他回來了.

就算是.他垂死回來.是向著她來道別.

雨漸小了.卻還是在持續著向大地帶來它們的寒意.

青木山最頂的青木居.薛禮霜飲完苦藥坐在屋檐上望天.而趙酴未收拾了葯碗.再去熬藥了.

這個喜著青衣的男人盡情地將頭靠在木架子上.身體歪歪斜斜著自言自語.

「穆兄.如此看來.青木的雨季到了.」

「你總說.青木下的雨是最舒爽的.最涼快的.最清澈的.是.最能沖刷心靈的.你很喜歡.」

「說好.一壺茶飲了就可以真的拋開所有.不求浪跡江湖.就從連綿山搬家到青木居住就好.然而.你說好的呢.」

話語是斷斷續續.薛禮霜手點着從屋檐上落下的水珠.目光懶散.

他說話時.面上沒有多大的神色變動.可眼裏卻為悲痛萬分.

趙酴未站在遠處撐傘看着.聽着薛禮霜的言語.心中再想起穆先生的模樣.胸口處便有了冰冷寒意.

雖是不確信.小公子卻總覺得.那男人.只是離去.而未真正踏入黃泉水.

雨停了.停得突兀莫名.小公子的傘根本沒有撐起多大一會兒.從青木山頂上就能看到.天邊白雲中太陽展露笑顏.

「天晴了.他們就要來了吧.」趙酴未收好傘.將其輕擱置在牆角.而抬眸.又是見到薛禮霜站起身.向著他這邊走了過來.

「小公子說得對.他們就快來了.」薛禮霜一臉頹然.「趙公子.如今若是後悔.下山也就來得及.」

趙酴未手鬆開傘柄.目光透過薛禮霜.笑道:「我都選擇離開她了.還有什麼能讓我後悔的呢.」

薛禮霜盯着趙酴未的眸子看.半晌吐出沉重的一句:「也對.你同他不同.卻和那個人很相似.」

「薛前輩之意.」

擺擺手.薛禮霜懶得作答.自己搖晃着走回了屋檐下邊.又開始靠着木樑望天.

趙酴未抿著唇.再度陷入沉思.雖說薛禮霜沒有明著說出來他是誰.那個人又是誰.但趙酴未也能大概推測出.「他」指的是為穆先生.而「那個人」……

薛禮霜是要說.趙酴未是同那叫衛之瀟的男人十分相似.

也對.不論是仇恨.還是目的.趙小公子曾以為.自己和那個人是不一樣.而到至今回頭來看.自己又何嘗不是同那個人如此相似.

為了自己要逃避的事物.不惜拋棄自己最愛的人;面對自己的仇恨.心中都是洶湧澎湃;而對於外在事物.在失去后.他和他.都不在有太多眷戀.

可.要說兩人唯一不同之處.或許是衛之瀟想比於趙酴未.更加膽大心狠.

趙酴未持着穆先生曾一再強調不能出鞘的斬魂坐下.而薛禮霜瞥了一眼.連嘆息都沒有.就又開始惋惜道.

「知道嗎.為何正良警告你.不讓此劍出鞘.」

趙酴未搖搖頭.

「因為他害怕.」

「害怕.」

「斬魂曾為衛白之遺物.寄宿著的.算是他一聲渴求安平天下的心.而衛之瀟那人.我們打探過了.正是衛白之遺孤.」

趙酴未肩膀一抖.

「此劍對衛之瀟來說就如父親一般至輕.未出鞘時還好.一出鞘.一旦被衛之瀟發現.所有情況或許都會變得不可想像.」

薛禮霜一拳頭捶上木樑柱:「畢竟.衛之瀟那人.是為了生父而復仇.而我們.也不了解他的真正實力.」

趙酴未心裏一咯噔.緩緩蒼涼道.心中又有趙小枝的影子:「只是為了復仇.就忘卻眼前至美之物.如此算來.真是衛白大俠所會期望的嗎.」

「自是不會.」薛禮霜蹙眉道.「我想衛之瀟也是懂得.」

「懂得.」

「他早已負了一切.他自己明白.然而他固執.知道錯了一步.就會步步錯下去.」

「那麼看來.或許我姊姊那時.是看錯了人.」

「你姊姊同衛之瀟之時.確為悲慘.」薛禮霜瞧著木板子問趙酴未道.「那你同陸姑娘又算是什麼.」

趙酴未不語.

「你也是要將這變為似你姊姊同衛之瀟那般的悲劇嗎.」薛禮霜挑起眸子.頗有興趣地問道.

「我……」

「悲慘之事.我已是不願再看見.」

知道薛禮霜心中的悲傷.趙酴未再度選擇沉默.

「我一生最後悔的莫過於兩件事.一為流汯.二為正良.」

「有時候我常常會思量.若是我未有一念之差.或許會與葯仙谷過個美滿一生.」

趙酴未接言道:「可有些.是選擇后便決定的.」

「對.是這樣.當我看到流汯劍之時.我決心平常於葯仙谷的心膨脹了起來.」

「劍宛若琉璃生.是清平.是泰和.此劍帶着的.是當年當年的一心愿.吾一念之差.卻是毀去了那人之願.」

「吾之悔恨.並不能消磨吾之過錯.如此多年.吾不敢面對.不敢歸去.不敢聽他所言.吾之所行動.其實早已曲了這劍之含義.」

「這便是吾最悔恨的事.也是對我最悲慘的事.」

趙酴未蹙眉:「或許換一種角度來說.這樣的事.或許也並不算是悲慘.」

「悲慘對一人來說.只要是那人覺得.心裏如實.便是真為悲慘.正良之託.吾已經不能再讓他的徒弟悲慘下去了.」薛禮霜笑着搖頭.接着背着趙酴未迅速地一掌劈過去.趙酴未本就有些分神.此時感覺到腦後一震暈厥.滿臉震驚地愣了不到一會兒就眼眶發黑地暈了過去.

「而後.倒是希望你能伴那流汯一同走下去.真正讓其清澈起來.」

聲音溫和.悲愴.嘆息.

薛禮霜敲敲腦袋.自己獨自笑道:「看我.又胡思亂想些什麼.亂七八糟地給小公子亂扯了這麼多.都是快誤了時辰.」

誤了時辰啊……

天際的白雲完全散了.露出的是一片湛色.薛禮霜自己煮了壺茶.憨厚地舒坦笑起來.

然而他再怎麼笑.什麼色彩都不能填補他眼眸里的空洞.

「良……」

他再嘆息一聲.嘆息完了.便什麼都沒了.

趙酴未再度醒來之時.他已不在青木山上.他所在的地方.正有小橋流水.正有薛月洺於一旁喝茶.

「趙哥哥.」薛月洺的眼中還有血絲纏繞.見到趙酴未起身來.她放下手中的茶盞.手指一抖.啪啦.茶盞跌落至地.碎了一地白磁瓦.

「這是哪兒.」趙酴未問道.

「是連綿山山麓居.」薛月洺淡淡答道.

「是嗎.」

「是的.」

薛月洺的眸中有淚光.

「是的.趙哥哥.」

淚水從她的眼眶流下來.流入了趙酴未的心底.

「薛前輩.」

「火光滿天.青木山連綿三里火光.青木居.沒了.」

淚水還在淌.趙酴未手一顫.一切都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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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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