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貴女如斯

42.貴女如斯

如斯聽她這樣說,一時也沒了收拾花朵的心情,將花朵就丟在籃子里,摸了下額頭,見白日里還好端端的,如今就發起燒來,等紅滿、綠痕進來,聽她們兩個呼吸時帶出嗤嗤的動靜,料到她們是探望綠舒時,一準被過了病,於是也不叫她們伺候著,自己洗漱了,就向床上躺著。

也不知道是因為淋了雨的緣故,還是後背上傷口的緣故,半夜裡就發起燒來。偏不肯叫人發現,就自己擰了帕子蒙在額頭上,又怕弄到傷口,乾脆不睡了,只坐在床上,支撐了一夜,早晨起來時,見眼睛也凹了、嘴唇也幹了,額頭上還是燙得厲害。

「我的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胡氏卷了袖子進來時,瞧見如斯這模樣嚇了一跳,一邊扶著如斯去床上躺著,一邊說:「窮人發財,如同受罪。瞧這一大家子折騰的,還不如乾脆受窮呢。」

如斯聽這話里的意思,是誰都沒睡好?於是將一罐子萬金油遞給胡氏,哄著她說:「奶奶替我抹在手腕子上吧,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就別驚動母親了,免得她說自作自受,沒事就向園子里亂跑。」

因萬金油是如斯弄出來的,胡氏倒是相信這萬金油的效用,待如斯趴在床上后,就先拿了萬金油抹在她腕子脈搏上,隨後找了牛角梳用力地梳。

漸漸地,瞧著如斯臉上像是好受一些了,如意就走來,笑看著胡氏:「老奶奶,又是鳳家又是甄家,滿泰安是親戚不是親戚的,都趕著來送禮磕頭。老夫人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不比那些眼皮子淺的,叫你去幫著哪家的禮該收,哪的禮該回。」

胡氏只當如斯是被綠舒幾個過了病氣,嘴裡罵綠舒是個病秧子,就叫如意看著如斯,叮囑說:「紅滿、綠痕幾個過來,趁早打發她們歇著去。」

「是。」如意忙答應了,送走了胡氏,恰望見紅滿給綠舒送葯,想著一樣都是傷風感冒,就要紅滿給如斯也弄了一碗來,餵給如斯喝了。

「四殿下說的做玫瑰露的人……」

「已經來了,一早就叫大夫人領著人接了去——據說,大夫人已經借著三小姐,跟黎家商議妥當價錢了。」如意撇了撇嘴,「這可真是青天白日里就有肥豬拱門呢,平白無故的,就叫大夫人、三小姐賺了一筆。」

如斯一聽,心裡生氣,越發覺得昏昏沉沉,瞧如意要給她背上刮痧,忙攔住她,只叫她一邊做針線去,她自己個在這趴著,忽然聽見前面一陣聒噪,似乎是千軍萬馬殺起來了一樣。

如意撇嘴笑道:「這快到秋日了,膘肥馬壯的,正好廝殺起來。」

如斯聽她話里的意思,似乎是知道緣故的,就含笑看她,如意輕聲說:「還不是三老爺的親事鬧的,原先人家個個嫌棄咱們家窮酸,害得三老爺二十歲了還沒娶妻。如今三老爺無緣無故地襲了京城沈家一個在禮部的官,說是什麼候缺題升。這一下子還得人?人人都當咱們三老爺也是京官了,鳳家瞧著已經娶了咱們大小姐做兒媳,不能再將自家姑娘嫁了三老爺,就要他家的親家冷家的姑娘跟三老爺親上加親;甄家原本瞧上了咱們姑娘,冷不丁地忽然改了主意,也要他們家的姑娘跟三老爺親上加親;另外還有旁的人,一大堆呢,許下了一堆的嫁妝要把姑娘許配給三老爺呢。」

「果然窮人發財,如同受罪這話很有道理。」如斯抿了下嘴角,只覺外面的聒噪還不夠,就不必叫如意在她跟前聒噪了,於是又叫如意去做針線去,中午只喝了一碗米粥,瞧著不獨甄氏,胡氏也顧不著她,反倒覺得輕快。兩日就這麼囫圇著過去了。

次日一早,就聽見院子里又廝殺起來,模模糊糊地聽見恩情兩個字,如斯琢磨著沈家往日里一準不但受了甄家接濟,也受了鳳家接濟,果不其然,到了傍晚的時候,如意就來說:「小姐你沒瞧見,鳳家、甄家當著咱們家人的面算起賬來,竟然是單鞭對雙鐧,半斤對八兩,說得咱們家合該把全家賠他們一樣。到最後,老夫人做主,要大少爺跟鳳家的小姐定親、二少爺跟甄家的小姐定親。至於三老爺,等著進京了,去京城裡頭娶去。」

「總算平息了一場紛爭。」如斯說著,瞧如意嘴角噙著冷笑,又猜還有亂子呢,果然強如意說:「各家都要請戲,家家都不肯得罪,也不知道誰家的請來的大戲,要先在家裡頭唱起來。」

如斯聽著,又把那「窮人發財,如同受罪」的話絮叨了一回,只隔了兩日後,聽見嘩嘩的雨聲里,一出《遊園驚夢》唱了起來,趴在枕頭上正聽得有趣,忽然那戲停下了,又改成了《西廂記》,大覺沒有趣味,咳嗽了兩聲依舊躺下了,忽然聽見唱到長亭送別一段,忙坐起身來,心裡狐疑著聖駕這麼快就要走了?不是說沈家跟著聖駕一起走嗎?疑神疑鬼的,原本不肯拿著這面目出去見人,如今想著既然是送別,總該去見一見,於是穿了衣裳,撐著傘扶著如意就出了門,料想她應當是滿臉病容的,於是乾脆連鏡子也不照,就那麼出門。

走在巷子里,瞧見家裡的下人神態里也有兩分倨傲,躲著沈家人去飛檐小樓上轉了一轉,沒尋到傅韶璋,偏瞧見樓上窗棱下,又擺了兩塊鵝卵石,心裡一凜,料想這兩天傅韶璋也不在小樓里住,傅韶琰又來了,乾脆地叫如意領著她去園子。

如意上會子得了沉甸甸的一塊碎銀子,早猜著如斯是要見什麼人,想著今次送她去,必定還能再得了賞錢,於是就攙扶著她去。

「你去芭蕉塢里等著。」如斯叮囑說。

如意答應著去了,如斯就向木香棚走,走到棚子邊,只瞧著大抵是她幾天沒露面,惹惱了傅韶璋,於是這木香棚就被砍得坍塌下來;只得順著路又向東邊去,鑽過菟絲草,進了那栽種了一棵棗子樹的小院里,虛弱地扶了一把那棗子樹,就瞧見樹上傷痕纍纍,被刀劍砍得露出黃白的芯子。忽然想他性子那麼不好,見了她這病歪歪的鬼模樣,少不得又要冷嘲熱諷,於是撐著傘就又向牆洞去。

誰知傅韶璋早在屋子裡瞧見她了,先欣喜地想果然叫人去唱長亭送別,她就過來了;隨後又想她來了又走,是個什麼意思?於是重重地咳嗽一聲。

如斯聽見了,便撐著傘轉過身來,低著頭向屋子裡去,撩起帘子進去后,就說:「你性子這樣不沉穩,那木香花、棗子樹招你惹你了?你就拿著他們泄憤?真有本事的偉丈夫凡事心裡都有主張,輕易不會動怒。」

「你自然稀罕那凡事心裡都有主張的,輕易不動怒的偉丈夫。」傅韶璋翻著眼前的文章,有意不抬頭看她,只是心裡納悶她那清脆的嗓子怎麼啞了?瞧她也翻他面前的文章,就忽然壓住她的手,握著她的手正要摩挲親近一番,瞧見那腕子里一片紅痧,掌心又似乎在發燙,忙抬頭看她,瞧她憔悴得很,眼神如螢火蟲一樣微弱,立時站起身來拉著她向床上去,「難怪你幾天不露面,原來是病了。可憐你病著,聽見那長亭送別,還過來找我。」扶著她趴在床上,又試探她的額頭。

如斯只覺自己滿臉病態,萎靡不堪,十分難看,卻不知傅韶璋眼裡她這病病弱弱的,活像是病西施一樣,煞是惹人憐愛。

「吃過葯了嗎?也不曾聽人說你病了。」傅韶璋疑心是他在她背上弄的印子留下來的病根,先去瞧那龍頭印子,望見原本該結痂的傷處還紅腫著,不由地著急起來。

如斯料到那傷口十分難看,就將衣裳扯上來,見傅韶璋坐在地上趴在床上看她,就將臉扭了過去,「你這急躁的毛病改一改吧。」說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又推傅韶璋,「你離著我遠一些,別也跟著病了。」

傅韶璋想著她這病多半因為他又要增加兩分,於是越發不肯走,賴在床邊找話說,「我依著你的話抽絲剝繭地去查,你知道我查到誰頭上了嗎?」

「你……大哥。」如斯本要說傅韶琰,畢竟黎家可是傅韶琰的人,那行宮又是黎家修建了一大半;話到了嘴邊,大抵是因為傅韶璋太忌憚傅韶琰,就也把傅韶琰當做一個多智近妖的人物,於是不以為傅韶琰會給自己留下把柄,就想到了遠在京城的大皇子身上。

「你怎麼猜到的?一查,竟查到大哥頭上。」傅韶璋低著頭,感覺到如斯身上的熱氣,忙去擰了個濕帕子給她,「原來,大哥怕父皇在泰安太過親近我、二哥、三哥,竟安插了眼線過來。原本這事他做得天衣無縫,偏我聽了你的去查為修建行宮,都有人打著父皇的幌子做出多少勞民傷財的事,一查就查到了一樁為採買小戲子強搶民女的事。再一查,採買了二十四個小戲子,卻只在行宮放了十二個,剩下的十二個送進了泰安城外縣裡的一所大宅,那大宅的主人神神秘秘的,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打發了人蹲了兩夜,才瞧見來的人,竟然是大哥的一位大舅子。你想,聖駕來泰安,他不隨著聖駕大大方方的來,偏要鬼鬼祟祟地跟,可不是來替大哥盯梢的嗎?」見如斯不言語,便捂著她的額頭歪著身子去看她的臉色。

「……這事,你別去管。」如斯伸手蓋住傅韶璋的手,這一準是傅韶琰給傅韶珺挖下的陷阱,偏生她多事,引著傅韶璋一腳踩了上去。

「為什麼?你原本說……」

「別去管,叫你三哥去管。」如斯轉身抱住傅韶璋。

傅韶璋蹙眉,須臾笑道:「你怕我得罪了大哥?」

「是。」

「這倒不怕,他雖有些勢力,但叫父皇知道他不老老實實地在京城替父皇主持政務,偏打發人來泰安監視父皇,一準會……」

「你二哥有法子出了行宮!就連錦衣衛里也有他的人,你別不把他當一回事。」

傅韶璋緘默了一下,不肯再提傅韶琰,笑道:「既然你怕我得罪人,那我就不去做了就是!」側身躺在床邊,拿著手替如斯捏著肩膀,瞧她昏昏欲睡,便支著頭,低低地唱了曲子給她聽,瞧著一連七顆棗子砸在窗戶上后,她病得越發昏沉,竟是沒有精神給他打節拍,想著她傷風感冒的葯吃了那麼些,也不見好,病根子就應該在後背上了;既然在後背上,叫了尋常的大夫來也沒用,忙道:「小李子,去宮裡叫了醫女來。」

「別去,」如斯忙叫了一聲,「那醫女是給太后、皇后看病的,瞧見了,回去一說,什麼事都敗露了。」

傅韶璋苦笑道:「這麼著,我竟然是富甲天下,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病死過去?」

如斯握住他的手,引著他別想大夫的事,笑道:「你怎麼就把玫瑰露給了伯母呢?我還以為,那玫瑰露是給我的呢。」

「你們一家人這樣和睦,給了她就好比給了你,又有什麼不一樣?況且我又不能明擺著說是送給你的。」傅韶璋搓著她的手腕,瞧那手腕細嫩皮膚一搓,就是一片久久才能消散的暗紅,心懸了起來,想著倘若請醫女,將他們兩個的事揭穿了,大可以叫她一輩子留在他身邊——雖說皇后大概會大動肝火,但他求一求,頂多叫皇后打幾巴掌,大概就可以敷衍過去,於是猶豫著要不要暗暗地去請醫女來。

如斯不知道他心裡的想法,笑道:「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我本想著靠那玫瑰露、花露水安身立命的,誰知……既然玫瑰露叫她們算計了去,那花露水只怕也……」一句話沒說完,就不住地咳嗽起來。

傅韶璋本在猶豫,見她病得這樣厲害,想著除非叫了宮廷里的醫女來,否則沒有旁的法子了,於是暗暗地給小李子遞了眼神,叫他去請醫女。

小李子聽如斯嗓子啞得不輕,趕緊地去了。

如斯沒留意到他們主僕的舉動,反倒生怕他再說請醫女的話,於是又要聽他唱戲,混混沌沌中睡了一覺,忽然覺察到傅韶璋的聲音沒了,床上掛著的帳子反倒放了下來,心裡一慌,忙坐了起來。

傅韶璋原本以為她睡了,見她受驚了的兔子一樣縮在床裡面,忙低聲地勸:「醫女已經來了,沒有白叫人來這一趟的道理……就算東窗事發也不怕,你跟了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去做什麼?」如斯略想一想,就明白傅韶璋想帶著她回宮去做他的姬妾,冷笑了一聲,咬了一下嘴唇,見嘴皮子干著,輕輕一咬,就流出血水來,冷笑道:「你二哥要來明媒正娶,我還不願意呢。你我兩個是你情我願的,說明白的戀愛一場,誰也不欠誰什麼,你憑什麼自作主張,就要帶了我走?」

傅韶璋愣住,怔怔地坐在床邊,「你當真不要看大夫?」見如斯還縮在床中不動彈,只睜大一雙冷淡又生疏的眼睛看他,又瞧小李子進來請示,就放下帳子,吩咐說:「給了醫女賞錢,送醫女回去吧。」

「這……是。」小李子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忙又送醫女回行宮。

只聽見沙沙的雨聲連綿不絕,傅韶璋坐在床邊,背著身子將手伸了進去,一開口,略略地哽咽了一下,「到了『長亭送別』的時候了?」他要帶著她走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她寧肯病死也不看他請來的醫女,一開口,勢必要跟他「一拍兩散」了;而且,若不是無端端的叫人去唱「長亭送別」逼著她現身,她也不會病上加病;病根子還是他給弄出來的。

「是,你去洗了頭髮,烘乾了,我來幫你編頭髮吧。」如斯咳嗽著,心想這身子骨怎麼就那麼弱?

「……也好,你跟著我,只得了三雙鞋子,什麼好處都沒得,反倒病得死去活來。」傅韶璋收回手,自去叫了小李子來給他洗頭髮、烘頭髮,聽著床上帳子里的咳嗽聲越來越緊,心揪著,就放下帳子、披散著頭髮握著一把金梳子坐到床上,瞧見她唇上的嫣紅,心裡一緊,「吐血了嗎?」

「沒有,是嘴唇上咬破的。」如斯一笑,握著梳子捋著那一把帶著紫芸香氣的烏髮,心想自己這一病,可千萬別成了病弱的林黛玉才好,模模糊糊的,只覺一陣眩暈,眩暈中望見眼前雲水蒼茫,煙波縹緲,明明身在熏著香的屋舍里、床榻上,卻又像是行走在一片水面上,料到自己支撐不了多久,只怕自己在這一昏倒,他去請了大夫,什麼事都要敗露了,咳嗽著,拿了金梳把他沒梳好的頭髮梳理整齊,遠遠地端詳了一眼,笑道:「不錯。」

傅韶璋心裡一喜,以為她改了主意,那歡喜還沒表露出來,如斯又說:「我走了。」

「……我送你走。」傅韶璋心裡茫然了一下。

「送到菟絲草那就停下吧,興許有人來園子里找我呢。」如斯抓了傘,整了衣裳,就出了房向懸挂著菟絲草的牆洞去,矮著身子鑽了進去后,瞧跟著來的傅韶璋衣衫單薄,勸他一句,「要出門,就換了秋日的厚衣裳吧。還有你大哥的事,你別管……那是你二哥給你三哥留下坑。」

「知道,你多多保重,萬一將來……我總是他們四大爺,叫他們進京找我,我總會照拂他們一二。」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看他情深意重的模樣,唯恐他魯莽,手裡抓著菟絲草,笑道:「說你年輕,你當真糊塗得很,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寡婦嗎?」

「什麼寡婦?」傅韶璋忙問。

如斯只覺渾身的發冷,一隻手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傘,兩隻手握著,又不怕露出太虛弱的相來,側著頭笑道:「這寡婦有錢有閑,又不肯嫁人,長日漫漫的,無聊寂寞的很,最愛包養一二個戲子,勾引兩三個情竇初開的俊俏少年郎,一時得趣了,便要撒開手。」

「為什麼得趣了,反倒要撒開手?」傅韶璋蹙眉。

「為什麼呢?因為少年郎涉世不深,青澀稚嫩的,反倒比情場老手可愛。但只有一樣不好,」如斯蹙了下眉,「就是愛痴人說夢,一廂情願地說些嫁呀娶呀的事,也不想一想自己身上有柴米。所以一旦得趣了,就該及早抽身,否則麻煩多多。」

傅韶璋腦子裡一懵,冷笑道:「你自比寡婦?可也沒見你怎樣有錢,倒是閑得發慌。」

「我總會有錢的,我那萬金油,黎家的人都說日進斗金呢。」如斯笑了一下,沾了雨水的手拍了拍傅韶璋的臉頰,「後會無期了,他四大爺。琵琶叫別人給你彈吧。」身子一矮,拂開菟絲草鑽了過去。

「一路走好吧,他四姨,這輩子不見了。」傅韶璋瞧見她鑽進菟絲草里消失無蹤,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以送她一件不怕雨水的羽紗披風,免得她這一路走回去病上加病;忽然又想送了她之後,叫她怎麼跟家人說呢?

「殿下,四小姐來過?」尹太監嬉皮笑臉地走了過來,搓著手,促狹地看向傅韶璋,心裡想著孤男寡女的,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呢。

「把這牆洞堵了吧。」傅韶璋拍了拍牆壁,望見這牆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落,總疑心自己聽見了一句「小姐昏了」,仔細再聽,風聲雨聲大得很,又聽得不真切。

「堵了?這多不便宜?」尹太監吃了一驚。

「有什麼便宜不便宜的?都已經一刀兩斷了。」傅韶璋丟下一句,匆匆地就向屋子裡走,恰望見一把金梳還擱在床上,只覺那梳子刺眼得很,轉頭又望見一把琵琶擱在架子上,將桌上的文章一收,重新改了,什麼都不管,就坐了馬車回行宮去,坐在馬車裡想到兩三天前,馬車裡還是兩個人,如今就只剩下他一個了,忍不住紅了眼眶。

車轅上,尹太監跟小李子擠在一處坐著,擦著臉上的雨水,似乎聽見馬車裡的啜泣聲,就悄聲問小李子,「好端端的,蜜裡調油一樣恨不得一天到晚膩在一處的,怎麼說一刀兩斷,就一刀兩斷了呢?」

「咱們殿下叫人家給始亂終棄了,」小李子捂著嘴,只當聽不見馬車裡的動靜,「殿下又給人家唱曲子又給人家端茶遞水的,我瞧著人家只是無聊,拿著咱們殿下當小把戲玩呢。」

傅韶璋忙撩起窗帘子,只瞧見外面雨霧迷濛,周遭的屋舍被洗滌得只剩下清灰色,腦海里總是飄蕩著小李子的那句話,兀自冷笑一聲,想著小李子這太監懂得什麼?小李子嘴太壞,合該下拔舌地獄,她一準是怕了宮廷的傾軋,才要跟他一刀兩斷。不然哪一天東窗事發了,皇后、傅韶琰哪一個肯放過他們?胡思亂想著,就抱了文章跳下馬車,順著宮中幽深的走廊慢慢地向天元帝宮裡去,恰走到一處假山石堆砌的黑黝黝山洞裡,迎著面皇後宮里的九兒穿著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婷婷裊裊、嫵媚多姿地走來。

九兒望見傅韶璋,面上紅了一下,也不退出這山洞,就站在狹窄的山洞裡對傅韶璋福身一拜。

九兒比傅韶璋大了足足六歲,傅韶璋早兩年就知道皇后要留著九兒來教導他人事——偏不巧得很,第一個叫他知道女人滋味的,卻不是她。

「殿下?」九兒抬起頭,納悶地瞧著對面的傅韶璋,雖外面天暗著,也能覺察到傅韶璋身上的黯然。心知這正是一展「雄才」哄他高興的時候,於是眉開眼笑地走到傅韶璋面前,羞澀地笑道:「殿下你猜,昨兒個皇後娘娘說什麼了?」

傅韶璋看她笑得煞是明媚,臉上卻依舊冷著,想到他跟如斯鬧得不可開交后,她一笑他就也笑了,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九兒臉上的明媚不減,湊到傅韶璋跟前,咬著嘴唇輕笑說:「娘娘昨兒個說,等回了京,就勸今上把殿下的事定下來呢。」

傅韶璋蹙了蹙眉,對九兒說:「你抱我一下。」

「殿下,仔細叫人瞧見了了。」九兒嬌嗔了一句,作勢要向山洞外跑,誰料傅韶璋竟沒像她想的那樣不可待地抱住她,只得又退了回來,貼著牆閉著眼睛站著不動,等了半天,不見傅韶璋抱她,疑惑地去看,只瞧見大雨傾盆將這山洞這邊堵成了水簾洞一樣,傅韶璋就貼著起伏不定的石頭邊站著。

難道她就比不得那冷冰冰的石頭?九兒想著自己總歸是傅韶璋的人,於是走過去貼著傅韶璋站著,聽他似乎在哭,嚇了一跳,忙抱住傅韶璋,柔聲問他:「殿下是怎麼了?」

傅韶璋伸手推開九兒,沒想到一下子推到一團綿軟上,尷尬地收了手,心想她那樣瘦,不知道吃多少東西才能長出這樣的綿軟來……「你咬我一口。」

九兒嚇了一跳,忙跪下地上連連地磕頭,「殿下叫九兒做什麼都不行,九兒萬萬不敢傷了殿下。」

「那你親我一下。」

九兒心裡一喜,咬著嘴唇想著皇后也就這兩日要把她送到傅韶璋房裡了,站起身來,咬著嘴唇,慢慢地湊了過去。

傅韶璋忽然改了主意,伸手捂在九兒嘴上,攔住九兒后,向手掌上聞了一下,聞見胭脂味里夾著一點口水味,嫌棄就向衣裳上擦。

九兒一下子漲紅了臉,忙低了頭哈出一口氣在手掌上,沒聞見什麼味道,反倒疑惑傅韶璋聞見了什麼。

傅韶璋瞧見九兒的動作,又想若是她在,必要嘲笑他無故將氣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背著手瞧九兒窘迫的模樣,就說道:「難為你了,去我那取五十兩銀子吧。」

「……殿下,萬一皇后問起來……」九兒紅著臉,瞧這四下無人的,傅韶璋也不動她一下,心道莫非熬到她出宮的年紀,這位殿下才肯開竅?

「我不說、你不說,母后怎麼會知道?」

九兒笑了,「殿下,娘娘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月的銀子,殿下早用乾淨了,鬧了一二千兩的虧空,娘娘瞧著也有限,才沒叫小李子過去交代銀子使在什麼地方,還是奴婢又給小李子送了兩千兩銀票。」

「我怎麼不知道?」

九兒笑道:「也不是第一回了,每個月娘娘都要替殿下填補虧空呢。」話說完了,瞧傅韶璋獃獃地愣住,叫了一聲殿下,唯恐惹出禍來,忙抓住傘跑出這山洞。

傅韶璋站在山洞裡又哭又笑起來,虧得他還想自己富甲天下,卻原來,他竟是一無所有;上連累得皇後為他填補虧空,下連累得如斯跟著遭罪。

正又哭又笑,忽然聽外頭天元帝問:「夏天都快過去了,哪裡來的叫貓子?」

那春天裡發春的貓兒四處哇哇亂叫,所以叫叫貓子,傅韶璋一聽這話,就猜著天元帝一準是看見九兒出去了,所以疑心他跟九兒……忙擦了眼淚,因雨水停了下來,就提著傘向外走,走了十幾步到了雕樑畫棟的廊下,遠遠地望見傅韶琰風流蘊藉地走了,心想他又沒個闊綽的母後補貼,怎麼就有法子跟他一樣大手大腳地花錢?可見他是自己賺來的。可見,自己連娶字都不敢當著她的面提一下,只敢含含糊糊地說帶她走;他卻敢上門求親去,他是當真比不得他了,當真不配在現在就談婚論嫁;若再過幾年遇上她,必不會叫她委屈……

「這哭哭笑笑的,像是什麼樣子?」天元帝瞅著傅韶璋一臉淚痕地走出山洞,卻望著傅韶琰的背影咧嘴,猜不著他的心思,便拿著手向他頭上一拍,一拍之後,發現他髮髻里另有蹊蹺,原來是編了一層細細的辮子將頭上的「癩痢」遮住了,瞥了一眼尹太監,蹙眉想著這可真是出乎他的衣料,他還以為沈四會要死要活地哄著傅韶璋帶她進宮呢;他還以為傅韶璋會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把沈四帶到皇後跟前呢。結果,他們兩個人就這麼**地好了一場,然後,散了?

俗話說,皇帝不急太監急,如今,傅韶璋哭哭笑笑一場,像是看開了一樣,眼神都清明了,天元帝反倒鬱悶起來。

「父皇。」傅韶璋伸出手,將一疊文章遞給天元帝。

天元帝只當是他這幾日的功課,想到傅韶璋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得很,嫌棄了接在手上,皺著眉頭去看,誰知翻看了兩三頁,臉色不由地凝重起來,「所以說,你大哥鬼鬼祟祟地叫人來泰安盯梢、你二哥神神秘秘的在行宮修建暗道?你三哥勾結你豫王叔,給朕挑選了『自薦枕席』的美人?」

「還有為修建這行宮,累死了一十一人、糟蹋了八百畝良田……」

天元帝對傅韶璋的話毫不在意,只問他:「你怎麼知道你二哥在行宮裡修建暗道?可是有不少人檢查過……」

「兒子懷疑不但錦衣衛里有二哥的人,就連營繕司里也有二哥的人,至於暗道,兒臣請教了隨駕的老臣,核算了修建行宮挖出來的土方,行宮裡必有一條暗道通向外面。且……」傅韶璋猶豫了一下,他原來只是猜測,如斯的話恰應證了他的推測。

天元帝握著傅韶璋的「文章」背著手,「這些事,你暫且放下吧。依舊去沈家尋沈家兒郎玩去吧。」

傅韶璋呆住,雖沒指望天元帝盛讚他,但誇獎兩句總該是有的,「父皇,兒子……」

「去吧,趁著能無憂無慮玩鬧的時候,多去玩一玩吧。」天元帝緊緊地攥著傅韶璋的文章,看來,傅韶璋也是有兩分才幹的,但心智到底……哪有一下子,就狀告三個哥哥的道理?

傅韶璋沉默了,上會子尹太監叫他去抓魚摸蝦,這會子是天元帝叫他多玩一玩,雖知道天元帝不滿意他的文章,但他究竟不滿意哪一點?次次都弄得人莫名其妙又心灰意冷。

天元帝皺著眉,等著他不服氣地叫嚷,誰知等了一會子,傅韶璋一拱手,「那就求隨駕的內務府的能工巧匠,隨著兒子去沈家玩去吧。」他還欠了人家的花露水做念想呢。

「……去吧。」天元帝一擺手,望著畢恭畢敬退出去的傅韶璋心裡閃了一下,瞧尹太監還在一邊垂手站著,就說:「想法子,再撮合四殿下跟那四姑娘。」

「是。」尹太監瞅著還不死心,還要把傅韶璋過繼給睿郡王的天元帝,心道也不知道將來天元帝會不會後悔。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貴女如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貴女如斯
上一章下一章

42.貴女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