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貴女如斯

41.貴女如斯

有那麼一瞬間,傅韶璋陌生得叫如斯不自在起來,須臾,就像是想起一件石破天驚的事一樣,這才想起,他們才不過相識幾天而已。

聽著細碎的雨聲,聞著屋子裡清雅的熏香,如斯趴在枕頭上不知不覺昏沉起來。

「我的《春秋》呢?」傅韶璋叫了一聲,伸手撩撥了一下如斯的碎發。

「在這。」尹太監捧著一本書走進來,站在床邊不敢向床里看一眼,瞅著傅韶璋紅了的眼眶,推敲著說:「殿下是寂寞了吧?」

「胡說,有人在我身邊,我怎麼會寂寞?」傅韶璋拉了衣裳遮住如斯的雪白的脖子。

尹太監望著不過兩天光陰,臉上的稚氣就已退去的傅韶璋,堆笑說:「一時覺得有趣,男女就高高興興地湊在一處;一時埋怨她不知道你的心思,雖湊在一處,也覺得寂寞。」

傅韶璋待要問尹太監什麼時候才不寂寞,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心想人家說得對,至親至疏夫妻,他們已經親密到這無所不至的地步了,卻還生疏得很,一句話里也有那麼多的顧忌,「把蠟燭挪來,出去吧……等她醒來了,弄了蒲公英來,料想,中午的那一餐,她定沒吃到多少她想吃的。」不見尹太監答應,蹙眉看向他。

尹太監似笑非笑地舉著袖子擦眼淚,依著傅韶璋以往的性子,聽他那樣說,怎麼都要追根究底又或者嘲諷他一個太監懂得什麼,如今……「殿下終於學會喜怒不形於色了。」

「出去。」

「是。」

細雨綿綿,三兩顆青澀的棗子砸在窗上,傅韶璋翻看著書本,瞧見天漸漸暗了下來,待身邊被子翻了一下,聽見一聲痛呼,就冷冷地說:「叫你去抓,連覺也睡不安穩了吧?」

如斯疼得咬牙切齒,知道她的臉必定是猙獰的,便將臉貼在傅韶璋身上,疼得發起抖來,見她這麼顫抖,傅韶璋還只管自己捧著書本看書,也不氣惱,只背過身子,拿了早已經烤乾了的衣裳穿上。

傅韶璋偷偷地瞥她一眼,只覺得她整個人嬌弱的似乎可以捧在手上,將書本一丟,沉聲說:「吃飯吧,吃完了,隨著我去山麓。」

「天不早了,萬一我家裡人找我……」如斯瞧傅韶璋笑,疑惑道:「怎麼了?」

傅韶璋背著手,笑道:「你們家裡人都去行宮謝恩去了,誰還記著你?」

「為什麼謝恩?賞賜下來了?」如斯喜出望外,跪坐在床上,想著他們那個家,終於不要靠著延家、黎家接濟度日了。

傅韶璋冷笑道:「你還笑得出?京城沈家犯了事,全被抓了去,如今京城沈家的宅子就給了你們泰安沈家;京城沈家世襲的官,也給了你大伯、你父親。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是國公府的千金了?」如斯蹙眉,總覺得皇帝不厚道,雖說是京城沈家先違法亂紀,但泰安沈家接了京城沈家的官做,旁人誰不說泰安沈家搶了京城沈家的宅子和官。

「想得美,你這鄉下土包子進京,誰把你當成高門貴女看待?還不如留在這鄉下地方自在。」傅韶璋冷笑。

如斯坐在床上,瞧他改了先前的態度,就將手遞給他,「你別這樣陰陽怪氣的,我何苦在這看你的臉色?咱們和好吧。」

傅韶璋看著她的手,冷笑道:「有什麼和好不和好的?你不是感激我嗎?快來伺候我吃飯,我還有幾份邸報沒看。」

「殿下終於在意朝廷大事了?」如斯吃了一驚,也不覺傅韶璋落了她的臉,瞧著床下擺著一雙鹿皮的靴子,就穿了靴子,正要叫傅韶璋看,就見他已經走了出去,望見桌上擺了一壺甜酒,就給傅韶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敬了他一下,見他只管自己喝,還不理她,就在對面坐下,拿了筷子吃飯,見傅韶璋只喝酒,笑道:「那甜酒喝一壺也喝不醉。」

傅韶璋臉上一紅,原本想著就喝一壺酒,嚇她一嚇,叫她知道他年紀不大,卻也不能叫人小看。如今被她揭穿,那架在桌上又寂寥又瀟洒的姿態再架不住,丟開酒杯,催促說:「話那麼多,趕緊吃飯。」

如斯忙夾了一塊白斬雞送到他碗里,自己又夾了一筷子蝦米炒豌豆苗,吃了一口,蹙了一下眉頭;又去吃那醬鴨舌,只咬住舌尖的一點,嘆了一聲氣,就也放下,乾脆倒了茶水到飯碗里,偏吃了一口,又不動了。

傅韶璋看她故意作怪,知道她要引著他關心她,偏不想遂了她的心意,白了她一眼,原本無聲地吃飯,如今偏要吧唧著嘴、大口地塞顯得吃的香甜。

「噗嗤——」,如斯被傅韶璋逗笑了,伸手摘了他黏在嘴角的米粒放進嘴裡吃了。

傅韶璋看她笑,忍不住跟著笑了,再想冷下臉來,又冷不下來,神色如常地說:「也不用多吃,我們去山麓腳下,還能烤肉吃呢。」

「嗯。」如斯一聽有烤肉,乾脆不吃茶泡飯了,等傅韶璋吃了一碗飯,就跟著他,上了這邊門前的馬車,靠在他身上,撿著應景的曲子唱了。

傅韶璋嘴角高高地翹起,心知她能唱出那麼多的戲曲,絕不是聽來的;但她這樣的女孩子,要學又跟誰學?疑心著也懶得問,只撐著腿,叫她又不碰到傷口又能靠得舒坦,瞧馬車顛簸著,她不時眼神明亮地看他,跟他相視一笑。笑著,又疑惑他們才鬧得不可開交,怎麼一笑,就又和好了?

如斯靠著傅韶璋兩隻手高高地舉起,卻是百無聊賴抽了絲線打了個結子,一邊唱曲子一邊叫傅韶璋陪著她翻線。

傅韶璋瞧著她的手在絲線里靈活地穿梭,忽然壓著如斯的額頭,嘴唇貼著她的臉頰問:「你手那麼巧,你祖母的那個狄髻,是用什麼編的?」

「龍鬚。」

「臭丫頭。」傅韶璋抱著如斯,正要在她耳邊說一句話,只聽咣當一聲,馬車忽然止住。

「哎呦!」如斯的傷口重重地碰在傅韶璋腿上,忍不住皺眉叫了一句。

「怎麼了?」傅韶璋先在如斯耳邊輕聲地問,瞧她疼得眼淚掉下來,冷著臉掀開車帘子,怒道:「哪個找死的停下馬車!」

「殿下,殿下,咱們先回去,改日再去泰山玩吧。」尹太監忙對傅韶璋擺手。

只瞧見此時天雖昏沉沉的,但雨已經停了下來,滿世界的蜻蜓都聚在這邊一樣,扇著翅膀到處低飛。

「為什麼?」傅韶璋怒不可遏,他能留在泰安的日子屈指可數,今兒個不去,以後難有機會再領著如斯去。

「前面,前面有刁民!」尹太監哆嗦著手。

「胡說,」雖才來這世界沒多久,但如斯不肯叫傅韶璋日後想起泰安,就想起一堆無賴的刁民,爬到傅韶璋身邊,「有句話,叫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們泰安,是絕對沒有無緣無故就造反的刁民的。」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少說一句吧。」尹太監站在泥水地上,一跺腳,渾身的泥點子。

傅韶璋原本只想叫人讓開路,叫他好好領著如斯去山麓下烤肉賞景,如今聽她這樣說,心想泰安是她的故里,不能不管,就蹙眉道:「到前面,叫我瞧個清楚。」

「殿下,不能!」尹太監忙擺手。

車夫到底忌憚傅韶璋,也不管尹太監還沒上馬車,就趕著馬車向前走,走了不到百來步,就瞧見幾百個官差拿著棍棒跟百來個拿著鋤頭的農戶打了起來,農戶們被打得頭破血流,還自不住地叫罵。

「都住手,這是怎麼了?」傅韶璋站在車轅,蹙眉瞧著地上率先被打得動彈不得的婦孺,雖知道聖駕過來,泰安的官員人人提著腦袋怕弄出亂子,可也想不明白,如今國泰民安的,怎麼幾百個農戶就造起反來。

「我的小祖宗!」尹太監慌慌張張地追了上來,扶著車轅,不住地大喘氣。

那幾百個官差聽尹太監聲音尖細,雖看他做了尋常隨從裝扮,也猜到他是太監,於是叫嚷著護駕,一股腦兒地護在馬車邊。

傅韶璋隨後抓了一隻在面前低飛的蜻蜓遞到帘子里,冷著臉問:「別先嚷嚷什麼護駕,難道有刺客不成?這下雨天,正該睡覺的日子,一堆人在這做什麼呢?」

「回……,」不知道傅韶璋是什麼身份,官差的頭領只管跪在地上,回道,「這一堆刁民無事生非,貴人不必費心去管。貴人要去哪?小的們是送貴人過去。」

「掌嘴,我再問,一堆人不去睡覺,在這做什麼呢?」傅韶璋偶一回頭,瞧見如斯掀著帘子露出小半張精緻的臉頰,正全神貫注地看他,一時就如楚霸王一樣,越發地威風凌凌。

尹太監見傅韶璋執意要問,不好不給他臉,走上去,抬起手就給那頭目一巴掌,「混賬東西,殿下問,為什麼不回?」

那頭目挨了一巴掌,滿臉的委屈,嘴裡含含糊糊了半天,也說不出話,最後噙著淚說:「回殿下了,我們都是泰安本地人,要沒個什麼正經的理由,怎麼敢聚眾打架呢?都是本地的父老鄉親……」

聽頭目哽咽著說話,那先前跟頭目打得不可開交的莊戶,反倒替頭目開脫,「殿下也不用為難他,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哎呦,你還替他說話?既這麼著,相親相愛地扶著手走吧,別打架了,鬧得頭破血流,誰臉上都不好看。」尹太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那頭目哽咽著說:「雖他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明白他的難處,但這一架,是勢必要打的。」

「這是什麼道理?誰再跟我繞圈子說話,立刻打死。」傅韶璋睥睨著馬車下的眾人,不耐煩地拂開面前飛過的蜻蜓。

那莊戶要走上前兩步,就被官差拿著棍子摁住,忙叫道:「回殿下,那行宮裡的水,都是從泰山上引下來的活水,為叫行宮儘快有活水,通向行宮的水道直接開在了莊稼地里。如今不知道怎麼了,行宮那的水閥叫關上了,水流不進去不說,反倒有水向外涌……這連天的下雨,水越來越多,眼瞅著秋日裡就能豐收的莊稼地,叫淹沒了一大半……」

「水是活的,你們人是死的?不知道挖開水渠,將水放了?」傅韶璋啞然失笑,還當是什麼事呢,那行宮裡的水,來自泰山,流向護城河,如今要排出蓮塘的水找證據,跟泰山的水相接的那道閥應當關上了。

「……向哪裡放?到處都是莊稼地,不是淹了我家的,就是淹了他家的……」莊戶為難著,啜泣說,「今年天光好,攤在我們頭上的租稅比往年還要多幾升,這麼一淹……非要賣了兒女才能湊齊租子。」

「只能,開了行宮的水閥?」傅韶璋問。

「是。」官差、莊戶異口同聲。

「那就等我去開了水閥。」傅韶璋說,他比誰都明白,太后就算找到了傅韶琰殺害傅韶璉的證據,也不能拿傅韶琰怎麼樣,頂多不給他一點好臉色,不給他一件好差事罷了。瞥了下面人一眼,對爬上馬車的尹太監說:「去行宮。」

尹太監聽地上的莊戶對傅韶璋感激涕零,輕輕地搖了搖頭,等馬車走遠了,才隔著帘子說:「殿下使不得,不找到證據,太后哪裡肯善罷甘休?太后肯,豫親王也不肯。何苦得罪了他們?」

「若是太後知道因為行宮的水閥放下來……」

「太后不會管,不然,人家怎會說,天子一怒,浮屍遍野?」尹太監道。

「就為了一件拿住真憑實據,也不能定案的『官司』,逼得人家賣兒鬻女?」傅韶璋冷嗤了一聲,靠著轎子里,調整了姿勢,叫如斯靠得舒坦一些。

「……太后不管、豫親王也不管,殿下也不該管,不然,有人疑心殿下收買人心呢。」尹太監咕噥著,原本正宮嫡出就夠惹人猜忌的了。

「管他們呢。」傅韶璋伸出手指,叫爬在如斯手指上的蜻蜓慢慢地爬到他手指上。

如斯仰頭望著傅韶璋,「殿下這樣愛民如子,殿下買一把琵琶放在那小屋子裡,民女給殿下彈琵琶聽?」

「你會琵琶?」傅韶璋怔了一下。

「你能弄來外國的豎琴,我也會彈。只那古琴、古箏的,總學不好。」如斯瞧了瞧自己的手指,望見那蜻蜓重重地咬在傅韶璋手指上,就輕輕地把蜻蜓彈飛。

「你留在馬車裡,我出去一會子就回來了。」傅韶璋丟下一句話,吩咐車夫看住馬車,便跳下馬車,領著尹太監向行宮走去,一路走到行宮花園的水閥所在,瞧見十幾個侍衛守著水閥,就吩咐說:「先把這水閥開了。」

「殿下,開不得,費了好大功夫才排出一點子水,連日下雨,池塘里又滿了,再開了這水閥,行宮裡的水都要溢滿了。這什麼時候才能排乾淨?」侍衛恭敬地回。

傅韶璋點了點頭,「看住這水閥,是你們的職責所在,你們是拚死也不肯開的。」

侍衛見他明白事理,都鬆了一口氣。

傅韶璋忽然拔了侍衛腰上的刀,走到水閥邊,用力地向拉扯著一塊巨大閥門的繩索上砍去,一刀下去,繩索解開了一半,還要再砍,就見那被堵住的活水洶湧地一衝,剩下的一半繩索自然而然地被沖斷了,渾濁的水一下子涌了進來,原本煞是雅緻的雨中蓮塘,登時昏黃起來。

「殿下!」侍衛們嚇得跪在地上,「何苦去砍這水閥?這下子可怎麼著?豫親王可是每天都要在水邊憑弔豫親王世子的。」

「誰攔著他憑弔了?」傅韶璋反問。

正說著話,就瞧一個雷公臉的乾瘦小太監急匆匆地跑來,大老遠就罵:「人都死了嗎?王爺正在朱欄板橋上哭,忽然就瞧見一股黃湯涌了過來。」

「憑弔又不是賞景,水渾濁一點,有什麼關係?」傅韶璋蹙眉。

那小太監恰聽見的了,正要罵誰這麼促狹,瞅見傅韶璋在,忙住了嘴,須臾才說:「殿下,正要撈證據呢,這麼一放水……」

「有什麼要緊,不用你去回,我去找太后說話。」陡然想起水放得慢了,就能多在泰安待上兩天,心情忽然雀躍起來,遠遠地望見傅韶琰恍若畫中仙人一般緩緩地走來,先有些心虛,瞥見尹太監不知道哪去了,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去。

「二哥。」

「四弟。」傅韶琰含笑望著傅韶璋,瞥見他脖子上的咬痕,修長的眼睫輕輕地一扇,「你也太不小心一些,這是叫誰咬傷了?」

傅韶璋捂著脖頸,也不大明白如斯為什麼要在露在外頭的脖子上咬一口,訕笑一聲,待要走,忍不住問:「二哥喜歡琵琶嗎?」

「不,比起琵琶,我更愛琴聲。」傅韶琰探究地看著傅韶璋,雖不明白他哪裡不一樣,但一眼望過去,他跟昨日前來告狀的人不一樣了,「不知道二哥哪裡對不住四弟,四弟要去太后那告我一狀?」

「……一時閑得發慌。」傅韶璋想起如斯還在馬車裡等著他,捂著脖子一低頭,轉過傅韶琰就向太後宮里去,才走出幾步,只瞧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弓著身子走來恭敬地站在傅韶琰身邊,當即愣在地上,「你是……」那個莊戶?他雖高高地站在馬車上,但看得十分清楚。

莊戶此時做了侍衛的裝扮,望了一眼昏黃的池塘水,抱拳對傅韶璋道:「多謝四殿下拔刀相助。」

傅韶璋膽寒起來,扶著身邊的柳樹,畏懼地望向傅韶琰。

「多謝四弟拔刀相助,水淹了莊稼確有其事、官差跟百姓大打出手,也是確有其事。」傅韶琰背著手,一步步走了過來,伸手摸向傅韶璋的脖頸,按著那新鮮的傷口,優雅高華地笑了,「那水這樣洶湧,料想什麼證據都要衝到護城河了……護城河裡發現了什麼,說是行宮裡衝過去的,也沒人懷疑。」

「二哥——」傅韶璋駭然地睜大雙眼,他以為傅韶琰被禁足在行宮,就使不了手段了,「二哥是借著我的手,陷害……母后?」會是什麼被衝到護城河裡頭去?心裡一個咯噔,想到昨兒個回來時,沒瞧見太後身邊的老嬤嬤……

「不巧得很,皇祖母身邊的嬤嬤,發現了母后對太后才從沈家得來的萬金油里動了手腳,自然因為同姓一個沈字,皇后此舉,是為了陷害沈貴妃。」傅韶琰提了提傅韶璋的衣領。

傅韶璋登時明白,皇后對太後身邊的老嬤嬤下了手,料想皇后已經處置了那嬤嬤,但傅韶琰黃雀在後,把那老嬤嬤的屍體運到了護城河裡,一旦開了水閥,就可說人是從行宮飄過去的……「為什麼要把這陰謀說給我聽?」

傅韶琰微微一笑,「既然你閑得發慌,放著好孩子不做,非要跟我過不去,哥哥便教弟弟,閑著時,怎麼打發光陰,畢竟,弟弟要閑一輩子了。」

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氣,想著要跟皇后說這事,急忙向皇後宮里跑去。

「殿下,四殿下的馬車裡似乎藏了什麼人,大抵,不是個女孩子。」先前扮作農戶的侍衛抱著拳,他清楚地瞧見傅韶璋抓了一隻蜻蜓遞進去。

「春天來了,小貓、小狗都知道發春了,別管他。叫黎竹生去敲打了甄家,若甄家膽敢再去相親……」傅韶琰眸子里滑過一抹厲色。

「是。」

雨後遍地青翠的行宮中,傅韶璋匆匆忙忙地跑進皇後宮中,瞧見天色昏黃,皇后正托著臉頰打瞌睡,忙走上去,輕聲道:「母后。」

皇后睜開惺忪的雙眼,嘆道:「才打發走沈家人,你又來聒噪我。」打了個哈欠,瞧見傅韶璋頭上的癩痢沒了,笑道:「才一夜不見,這頭髮就怎麼長了?」

「……母后,兒子剛才做了一件事。」傅韶璋握著皇后的手,蹲了下來。

「什麼事?」

傅韶璋忙撇去如斯,只說自己一時興起要去泰山,然後被傅韶琰算計了的事,說給皇后聽。

「傻孩子,母后糊塗了,就有膽子對太后的人動手?」皇后拍了拍傅韶璋的臉頰,眼神暗了暗,傅韶琰什麼意思?膽敢編了假話嚇唬傅韶璋?

「……沒有?」傅韶璋一愣。

皇后笑道:「不是母后,是沈貴妃。太後身邊的嬤嬤瞧見沈貴妃為了固寵,竟然在香里動了手腳。」

「母後知道沈貴妃在香里動了手腳?」

「不知道,怎麼引著太后的嬤嬤發現?」皇后得意地笑了。

傅韶璋一凜,心想皇后是早就知道沈貴妃為了固寵,做出殘害天元帝身子骨的事,但她就冷眼瞧著,等著太后的人發現……

「你脖子上……又跟誰打架了?」皇后心疼地摸著傅韶璋的脖頸。

傅韶璋忙縮了脖子,避開皇后的手,一時心裡悶得很,想著皇后看來是有事都去找傅韶琰商議了,不然傅韶琰怎麼跟皇后都知道這事?悶著頭就向外走,走到起起伏伏堆滿鵝卵石的小徑上,忽然聽見一聲「小心」,站住腳,就見容貌遠比他風流蘊藉的傅韶琰矮下身子。

傅韶琰撿起地上一塊留有天然山巒紋樣的鵝卵石,托著鵝卵石問:「四弟覺得這鵝卵石怎麼樣?」

「你又要敲打我什麼?」傅韶璋冷了臉。

傅韶琰笑道:「什麼時候要敲打四弟了?不過好心提醒四弟一聲,下不為例。」手一松,鵝卵石砸在地上,竟然啪地一分為二。

「哼。」傅韶璋哼了一聲,先前還能跟傅韶琰裝作兄弟和睦,如今是裝不下去,也不去跟太后說了,直奔著行宮大門去,遠遠地聽見尹太監喊他,也不搭理,快步出了行宮上了馬車,就吩咐車夫,「快走。」

車夫一揚手裡的鞭子,立刻驅趕著馬車在濕漉漉的地上奔了起來。

黑暗的車廂里,如斯靠著褥墊,瞧傅韶璋面沉如水,拿著手向他臉上試探,「果然挨罵了?」

傅韶璋一下子推開如斯的手。

「你又要跟我吵架?」如斯離著傅韶璋遠遠的,見他氣鼓鼓的,就湊到他面前,輕輕地在傅韶璋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看著他笑,「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叫人算計了。」傅韶璋說,雖沒少一塊肉,但這般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實在是……見如斯又向他眼皮親來,又說:「你確實沒有跟他合夥騙我。」不然,傅韶琰不會特地敲打他。

如斯兩隻手撐在傅韶璋腿上,又探著頭向他鼻子上親了一下,然後看著他笑。

「行了,我不生氣了。」傅韶璋微微地撅起嘴,總覺得下一次,就該輪到嘴巴了。

「術業有專攻,何必跟人家比心機?」如斯挨著傅韶璋坐著,頭靠在他肩膀上,傅韶琰不算計,「沈如斯」也不會死,可見有所得必有所失。

傅韶璋見如斯停了下來,便轉頭向她嘴唇上輕輕地一碰,「可我一生下來,一輩子的事業就在這了。」

所以才要離這一家子遠遠的,如斯心裡想著,就笑道:「從來沒聽說干大事的男人要一天到晚地在家裡跟兄弟們勾心鬥角的。你干出一件大事來,立刻就顯得他心機再深,格局也不如你大。」

「什麼大事?」傅韶璋握住如斯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膝上,隔著衣裳去吹她肩膀上的傷口。

「傻子!沒聽人說,通向行宮的水道,是開在人家莊稼地里的嗎?毀了人家的莊稼地,可曾給了賠償?除了這一樣,為修建行宮,還做過什麼不得人心的事?你一樣樣地去查,還查不出來?一旦查出來了,不就反手給了你二哥一個下馬威嗎?」

傅韶璋聽得入了神,心想才因為她不為他著想,狠狠地吵了一架,幾乎鬧得要一拍兩散;如今不過半天的光景,她就為他著想了;況且她既然這樣說,可見不管真忘了還是假忘了,當真跟傅韶琰一刀兩斷了……

「我這話,入不得你的耳朵?」如斯轉過臉來。

傅韶璋正在對男女情事好奇的年紀,瞧她一張笑臉恍若桃萼露垂,又像是杏花煙潤,越發恨不得時時刻刻跟她黏在一處,托著她的臉頰用力地親吻起來,瞧如斯掙脫后紅著臉大喘氣,心裡得意得了不得,忽然聽見旁邊的馬車裡沈瑩的嘰嘰咕咕聲,微微撩起帘子,望見果然是沈著帶著沈瑩,不知道借了誰家的馬騎著,趕緊地趁著沈著沒看見他放下帘子,低聲催著車夫快走,回了那小院子,正要送如斯走,見她又要換鞋子又要檢查後背,又要重新梳理髮髻。

「你真啰嗦,快些趁著你家裡人發現前回家去。」傅韶璋催促著,瞧見還剩下一些甜酒,就坐在明間往肚子里灌。

「雖說喝不醉,但太甜了,仔細將一口好牙都蛀壞了。」如斯走過去,奪了那甜酒,遞了清茶給他漱口。

傅韶璋漱口后,笑道:「你如今這樣關心我,總有一天,會寧願看著我被其他女人算計,也不肯出聲提醒我。」

「若有那一天,你就咬死我得了。」如斯笑著,催著傅韶璋快走。

傅韶璋心裡一陣恍惚,心想她說這話時,是無意說出來的,還是也期許那「總有一天」,於是拉著她的臂膀,作勢要向她脖子上咬。

「況且,我又不在你身邊,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被人算計?」如斯說。

傅韶璋一下子沒了咬她的興緻,瞧著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走到桌上,拿了一把碎銀子遞給如斯,「拿著銀子去堵丫頭的嘴吧。」

如斯只從他手上捏了一粒。

「都拿去就是,我又用不著,你留著花用。」傅韶璋要把銀子塞在她荷包里。

如斯退了一步,手指向他鼻子上一戳,就向外走。

傅韶璋知道這話冒失了,隨手將銀子擱在桌子上,瞅著屋子裡放著一盞琉璃燈,想拿給她,又覺她一定不會要,就送她鑽過了菟絲草,送了百來步,瞧著天上掛起一輪昏黃的月牙,又有丫頭壓低聲音地喊,不敢再送,只能躲在一處隱秘的假山洞裡看著她漸走漸遠。

如斯去木香棚下找到了她的籃子,一路借著月光,隨便地摘了一籃子花,恰在香樟樹下遇上如意,於是先嗔怪她:「怎麼不在芭蕉塢里等著?害得我到處找你。」

如意忙舉起如斯的傘,「生怕姑娘落進水裡,有個三長兩短,四處去找的。」

如斯瞧她眼睛紅腫著,好不可憐,將那一塊足有三四兩的碎銀子塞在如意手上,「回去了,只說咱們看花看迷了眼。」

如意接了銀子咬了一口,忙笑著答應,接了如斯的籃子,瞧著滿籃子新鮮的花朵,就緊跟著如斯向外走。

出了園子,只瞧見一家裡的下人們都喜氣洋洋的,只沈老夫人、沈知行、沈知言等明白事理的,覺得接了京城沈家的爵和宅子必有後患,喜憂參半地聚在一處說話。

瞧著,果然沒人留意到她離開了沈家足有半日,打發如意去甄氏那,如斯提著籃子自己向抱廈里走,遠遠地瞧見飛檐小樓上,一點花火慢慢地搖動,想著他手腳真快,竟然比她先回來,雖他看不見,也笑了一笑,提著籃子就進到房中,正要去花朵養起來,就見如初抱著臂膀靠著百寶槅子站著,身邊還立著一把傘,恰是如斯拿進園子里的那一把。

「三姐姐頭上的傷大好了?」如斯坐在椅子上,將籃子里的各色花朵一一清理出來。

如初面上帶著詭異的笑,挪了凳子來在如斯對面做著,噙著笑說:「妹妹向哪去了?」

「姐姐問這做什麼?」如斯找了一朵花心裡長了蟲子的玫瑰花簪戴到如初鬢髮上。

「明人不說暗話,等四殿下叫來的會做玫瑰露的太監來了,這玫瑰露,就給我做嫁妝吧,不然,將來你們都在京城,我一個人留在泰安,好不寂寞。」如初手裡捻著一朵木香花,嗅了嗅,就放下了。

如斯這才想起她要進京,忙問:「什麼時候進京?」

「今兒個去行宮,皇后說了,等聖駕走了,我們跟著走——你們還能在那京城常住,我還是要回泰安的。」如初握著如斯的手,「怎麼樣?那玫瑰露就給了我吧,反正你要了也沒用——黎家說了,那萬金油雖不是靈丹妙藥,但擺進藥鋪里,也是奇貨可居。」

如斯推開如初的手,「這可不成,那玫瑰露是……」

「哼,四妹妹,那玫瑰露是四殿下看著二姐姐面上,才肯送的,不過是看四妹妹最為熱心像是要親力親為自己來做,所以趕著來跟四妹妹說一聲罷了。」如初瞧如斯推辭,豁地站起身來,「等著瞧吧,我說動了母親先準備下院子去接人,明兒個四殿下把人送到誰院子里,還不一定呢。」將鬢間的玫瑰花摘下,向如斯的籃子里一擲,人就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貴女如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貴女如斯
上一章下一章

41.貴女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