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遺言

第七十七章遺言

蒙家軍的主將大營中，眾人一派肅立沉默，唯有軍醫在不停忙碌著。

蒙恬身上沉重的鎧甲被卸去后，露出右肩處浸透了血的濡濕衣衫。顯然，為了降服發狂的黑風，他強行策馬，使得未愈的傷處再一次崩裂了，情況極為嚴重。

「軍醫，將軍如何？」龐副將低聲問。

軍醫正持著一塊乾淨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傷口四周的血跡，但暗紅尚未除盡又有鮮紅湧出。他忍不住嘆息著趕緊用另一塊紗布去按捂，隨後立即撒上止血的藥粉，一時間也無暇理會龐副將的提問。

「大夫，大哥到底怎麼樣了？」易大川看著蒙恬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臉龐蒼白得毫無血色，心裡真是又悔又痛。要不是他不顧傷痛挺身而出，恐怕此刻不省人事躺在這裡的人就是自己了。

「蒙毅兄，你切莫太著急，且聽軍醫診斷再說。」扶蘇大概是大帳內唯一沒有責怪易大川的人了，他依舊保持著溫和平靜的面部表情，但清亮的眼眸中卻明顯閃動出焦灼與暗淡的神色。「軍醫？大將軍到底如何？」扶蘇不自禁地走近了兩步。

扶蘇的問話，軍醫不敢不答，他緩緩站起身來，詢問地望了一下龐副將，得到了對方同意后，才困難地開口道：「回稟大公子：將軍傷勢拖延太久，此間太過勞累疲乏，又幾次三番催動真氣，不但使傷口嚴重崩裂，更讓毒素蔓延全身……」

「你不須啰嗦這麼多，到底如何？」軍醫的字字句句都似在剜心一般，易大川實在聽不下去，粗魯地打斷了他。本以為蒙恬有力氣用軍杖懲處自己，有力氣與蓮兒姑娘花前月下，有力氣來到蒙家軍大營巡視練兵，他的傷勢應該是漸漸復原了。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實際的情況確是恰好相反，表面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大秦第一將軍居然已是沉痾纏身了。然而，就是這樣硬撐著病體，他竟然還是不顧一切地躍上黑風救下了自己。

易大川想到此處，忽然覺得胸口處傳來一陣悶痛。由於易教授和易媽媽早年離異，小川是跟著母親生活的，而他是隨著父親長大的。在易大川的記憶中，性格嚴謹沉悶的易教授並沒有給予他太多的溫暖回憶，更多的則是對他的嚴格管束與督促。父愛深沉，越嚴厲就代表了越多的期許和希望，多年後易大川才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而眼前病榻上的蒙恬又讓他再一次體會到這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是直到了今天，他才能真正體會到這個一心想要把自己當成親弟弟來照顧的大哥的心情。長兄如父，他的情感如此深沉，就算是隔了兩千年的時空，易大川究竟也終非草木。

蒙恬啊！請你醒來吧！我答應你，只要留在秦代一日，你就是我的大哥！請給我時間來彌補曾經的魯莽與糊塗。易大川在心裡默默祈禱著。

「少將軍，大公子，龐將軍……」軍醫的回答讓大帳里所有人的心都凝結成冰：「我已經儘力了，還請恕罪！」

「什麼？這不可能！你給我看仔細了，不然的話軍法處置！」龐副將的聲音凌厲地響起，憤怒的語調裡帶著慌亂的顫音。

「傳我令，速請公子府御醫來此會診。」扶蘇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不必了……」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低沉而虛弱，卻帶著不怒自威的力量。這個聲音來自榻上的蒙恬，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悠悠轉醒了。

「將軍……老師……大哥……」帳內所有人幾乎在同一刻，聚攏到蒙恬身邊。

「蒙毅，你沒事吧？」蒙恬頭一個想到的人卻是易大川，他想要撐著坐起來，可連續努力了兩次都沒有成功。

「大哥，我……我沒事！」易大川幾乎是飛奔上去，將蒙恬半抱半托地扶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觸到蒙恬關懷的眼神，易大川登時抬不起頭來。

「沒事……就好！」一個起身的小動作讓肩頭傷處又滲出新血，蒙恬咬牙忍痛倒抽了一口冷氣，愣是沒有發出半聲呻吟。「龐將軍，把東西交給蒙毅！」蒙恬忽然朝龐副將命令道。

「諾！」龐副將看了看蒙恬，老大不願意地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瓶子遞給易大川，看起來這個物件是早已準備好的，只是龐副將遲遲沒有拿出來而已。

什麼？易大川接過瓶子來，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禁轉頭望向蒙恬。

「這是黑風的血。小槐說你是要去救人的，你趕緊去吧。」蒙恬說著氣短起來，低頭一陣咳嗽。

「這……」易大川聽聞瓶子里裝的是黑風之血，如同握住滾燙的烙鐵，差點兒沒能拿住：「我……我……」他一下子思緒混亂，語不成句。

「去吧……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去吧。」蒙恬伸手推了把易大川：「我沒事，放心吧。軍醫總是喜歡言過其實的。」

「少將軍，你的朋友那麼重要，還不快去？」龐副將負氣地在旁邊催促道。

「蒙毅兄，老師有我在這裡照應，既然是救命的急事，你快去快回便是！」扶蘇走到榻旁從易大川處接手扶住蒙恬。他雖不知道易大川到底是要去救誰，但卻已看出蒙恬是想刻意要支開易大川，便上前勸說道。

此時此刻，易大川如何忍心離去。但他也非常明白，手裡握著的這瓶黑風之血，是多麼珍貴！有了它，高要才能獲得活下去的希望。更重要的還有那位神秘高人崔文子，易小川說過正是他研製成了長生藥，如果他真能救活高要，說不定找他前來，也能治好蒙恬的傷呢！這個想法如同暗夜裡閃起的一顆星辰，霎時照亮了易大川灰暗的心緒。

「好！大哥，你等著我，我去去就來！」易大川知道再沒有時間讓他猶豫，也再沒有時間給他解釋，出人意料地爽快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小瓶子，轉身闊步走向大帳外。

「哼！」龐副將目送易大川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賬簾外，忍不住狠狠地低聲咒罵道：「混賬！」自己的親大哥為了救他而性命垂危，他卻能在這個時候棄他不顧去救旁人，簡直是狼心狗肺無恥之極！

「除了大公子與龐將軍，其他人等，都退下！」蒙恬朝眾人揮了揮手。看來，他想要支走的還不止易大川一人。

軍醫和蒙恬的貼身侍衛們紛紛退走後，大帳里愈發安靜下來。扶蘇與龐副將圍繞在蒙恬的塌前，皆心情沉重卻又竭力裝出輕鬆的表情。既然蒙恬不相信軍醫的診斷，那麼他們唯有順從他的心意。

「生死有命，不可強求。」蒙恬緩緩開口道：「今日二位都在這裡，蒙恬十分高興。接下來我所說的話，還請二位牢牢記住！」他的氣息很弱，言辭語句竟頗像在交代遺言，原來他並非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只是表面佯裝而已，其實心裡早已如明鏡。

「將軍……」龐副將聞言，心中酸痛難當，徑直開口想要阻攔，卻被一旁的扶蘇用眼神制止了。

「老師，您說吧。」扶蘇儘力保持平和的聲調，彷彿和平日一樣，僅是在向蒙恬請教問題一樣。

「好……」蒙恬見扶蘇絲毫不亂陣腳，頗有明君之風，不由欣慰地點點頭。

「第一，若我果有不測，切記不可立時發喪！至少需要隱瞞一月以上，你等可利用這段時間處理各項部署。」

「第二，李斯之女李珏知書達理賢淑有德，為佳偶之上選，大公子可做考慮。」

「第三，大秦未來二十年內兵力部署謀略，我已編寫成十卷竹簡，存放在將軍府西廂房蓮兒姑娘住處。」

「第四……咳咳咳……」蒙恬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支撐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扶蘇與龐副將二人都不曾料到，蒙恬非但對自己的傷勢十分清楚，甚至早已經想好了未來的安排。一時之間，感動不已，都是雙目含淚，說不出話來。唯有輕輕替蒙恬撫背止咳，靜心聽他將剩下的話交代完畢。

蒙恬稍事休息了一下，繼續向二人密語著。直到講完了第十點之後，他才最終提到了易大川。「蒙毅，雖年幼輕狂，但我希望他可以接替執掌蒙家軍帥印！」提起這個總是惹麻煩的弟弟，蒙恬露出一絲久違的微笑：「你們知道嗎？蒙毅離家這麼多年，黑風竟然還認得他！」這個話題顯然是輕鬆而溫暖的：「當年黑風還是小馬駒的時候，蒙毅曾騎過它，沒有想到事隔了這麼多年，黑風還能辨出蒙毅的氣息……」

「原來是黑風今日的奇怪反應，是因為它認出了曾經的小主人？」龐副將與扶蘇都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不錯！咳咳……」蒙恬望向帳外的方向：「說實話，自從認回弟弟，他雖有虎形印記，我卻久久不能完全確認。」他笑了笑：「真是可笑啊，我還不如黑風！」蒙恬此刻完全沉浸在一種喜悅的情緒之中，黑風為他最終確認了蒙毅的身份，找回弟弟的幸福感遠勝過生命將走到盡頭的哀傷，令他蒼白的臉孔蒙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澤。

「大公子，龐將軍，日後還請儘力照顧蒙毅！」蒙恬慎重地託付道。扶蘇與龐副將哪裡能不答應，趕緊淚眼婆娑地點頭答應下來。

「老師，還是請御醫們前來會診吧！」扶蘇雖知道此番蒙恬康復機會渺茫，還是不肯放棄希望：「這裡條件艱苦，不宜養病，我護送您回去將軍府去可好？」

「不用了……」蒙恬搖頭道：「我久為軍將，軍營便如自家一般。一日不聞軍鼓，渾身都不自在啊！此處，便是最好的所在……」蒙恬說著，聲音越來越低，他交代好一切后似乎終於把心中的千斤重擔放下，漸漸鬆懈下來，沉沉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