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元紅卷子

銀元紅卷子

玉山鎮的叫法是從晚清時候留下來的,按照新的國民政府《縣組織法》,縣下面按照鄉分片兒管理建立區公所,玉山、三星、雙鳳、金山、同樂劃為一個區,有五個鄉,下轄三十五個村,總人口約五萬。

玉山區公所就設立在玉山,所以玉山應該叫玉山區,但是鄉親們還是喜歡延續老習慣叫它玉山鎮,用來區別三星、雙鳳這些鄉場,玉山鎮的常住人口有兩千多。區公所、特務隊、玉山區小學、郵電所、玉山區醫院,光是這幾個標誌性單位就讓玉山從群鄉里鶴立而出。

鎮子上有常年開門營業的糧油鋪子,豆腐坊,百貨商店,但更多的是小飯館和茶館,前幾年還有兩間大煙館,35年年底鬧過一次土匪沖鎮,大煙館被砸搶過後就沒再開門。每一、五、九逢集,四里八鄉的百姓都會來趕場,帶著自家的農副產品蹲在街邊就開始叫賣,逼仄的街道顯得更加擁堵,常聽到有人扯著嗓子喊:「哎呀,老漢兒看好你地背兜兒,掛到人啦!」。

楊家挑的二十這天正好不逢集,除了不用跟人犯擠,還因為二十這天下午有郵電所的大頭車要進縣城,這輛從戰場淘汰回來的黃綠色大頭車是玉山鎮上唯一先進的交通工具。每隔一天就要跑一趟縣城,送信件順帶幫鎮上的人捎帶貨物,大頭車的駕駛室准坐五人,除了司機另外四個貴賓席就常年有楊茂德和伍哥兩個位置,其他的老鄉要搭車一次五角錢,還只能蹲坐在後面敞篷的拖斗里。

大頭車看起來蠻笨馬力卻十足,從玉山鎮到縣城天好的時候僅需五個小時,在這崎嶇的土路上速度和顛簸程度成正比,五臟六腑移位、頭暈耳鳴、眼冒金星,車上的人都不敢聊天,因為一不小心會咬到舌頭哩。楊茂德每次從城裡回頭,就在雙鳳的路口下車走路回家,除了少些顛簸從這邊能省一半路程,這條他每年走十幾次的路,就是阿祖出嫁時候走的路。

送油的隊伍在下午一點最熱的時候進了鎮,雖然每個人都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但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上都帶著笑,進了鎮就能好好歇氣了。糧油鋪子旁邊的李家茶館是他們定點休息的地方,花一角錢大海碗的老陰茶管夠,吃著自己帶來的饃饃,打打長牌。也不賭錢一人分二十粒苞谷(玉米)就能打一下午,他們會一直待到太陽下坡再回去,只要趕在八點鎮上關石門之前出去就莫得關係,回程路上沒有重物點著火把走夜路也爽快,夜裡十二點就能到家哩。

阿祖也熱得很,白皙的臉紅得像熟透的桃子,但她不用走路雖然悶熱卻沒出多少汗水。楊家的送油隊是小鎮上人人都熟悉的。一路上不時有人揚聲跟伍哥打招呼,但滑竿上的阿祖卻是從沒見過,於是更多人跑出來站在街邊屋檐下好奇的看著她,那眼光雖然沒有惡意卻顯得太過熱烈,大膽的娃子胡笑打鬧的從隊伍邊跑過,掩飾自己偷瞧的眼神。

阿祖的臉更紅,幾乎滴出血來。

送油的隊伍終於停了下來,阿祖走下來抬眼打量這間四開門敞亮的店鋪,門上掛著綠字的匾額,寫了梁記糧油,門框下面一橫溜的掛著巴掌大的木製方塊,同樣有綠色小字寫著各種糧食種類的名稱,綴著的紅色穗子已經有些褪色。

臨門就放了楊家漆黑的大油缸,伍哥跑過去探頭看到圓肚缸里淺淺的一層油滿意的點頭:「梁叔,生意好啊,缸子裡頭莫得多少油了哩。」

屋裡迎出一個帶著黑色瓜皮帽架著圓眼鏡的長褂子老頭,他帶著微微笑容先往外看了看,見到阿祖愣了下回頭問伍哥:「楊侄娃哩?」

「受了涼,這兩天腦殼痛就沒來。」

梁老頭點點頭:「天熱也莫貪涼,越是熱早晚越要注意,我屋頭三娃子頭前也受了涼,燒得跟蝦兒樣,喝葯都不頂用還去醫院打了屁股。」

梁老頭口裡的三娃子是他的孫子,今年才八歲。

伍哥咧嘴笑笑轉開話題:「孔耀哥哩?今天咋是梁叔看店?」

「晌午頭,陳夫子來問幾個娃兒啷個沒去上課,大梁子估計他們又跑小學裡頭去了,就上去看看。」梁老頭說著轉頭看看阿祖:「這是哪個?」

伍哥想起自家少爺結婚的事情辦得急,就只有老家的人得了信兒:「是少奶奶哩,梁叔不曉得,少爺六月頭剛成了親。」

「楊侄娃娶媳婦了?這個猴子上月來咋個沒說?」梁老頭一愣,回頭沖著屋裡喊:「大媳婦兒,倒茶出來。」

伍哥招呼阿祖一起往裡走,心想咋個給你說?少爺自個還是上月回頭路上才下了決心地。

「先把油搬庫房去,回頭好讓他們去歇氣。」伍哥招呼外面的人,從隔壁屋裡搬出四口大缸再把裝滿油的缸放進去,人多手快,阿祖這邊剛道謝從梁大嫂手上接了茶,那邊已經收拾完了。

「去耍。」伍哥對他們揮揮手,但又接著吩咐:「但是莫亂跑,今天早點回頭,讓少奶奶少走點夜路,少爺可是喊了早點回去。」

男人們笑著應答,結伴鑽進隔壁的茶館。

伍哥伸長腿在阿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邊接著跟梁老頭閑話,鋪子里是梁老頭的兒子梁孔耀當家,要結賬得等他回來:「陳夫子的私塾又開了?春上不是有文件下來不讓辦私塾,要把娃子都送小學去么?」

梁老頭不屑的呸一聲:「說是洋學堂,教的都是啥?我問三娃子這春上都學了啥,他就會念個『大狗叫,小狗跳』,哪算啥子學問?」

伍哥抹抹頭上的汗:「新學堂的新書那能跟私塾一樣?新學堂不興教三字經哩。」

梁老頭尋了把蒲扇遞把他:「不背三字經也不能整天上體育,音樂啥地啊,娃子都耍野了,喊坐到寫會兒字,屁股像長錐子一樣。」

「三娃子今年才剛上一年吧?娃兒貪玩還不是一樣?」

梁老頭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家大梁子說那學校里的老師自己都才是小學畢業的,那些有學問的人留在城裡頭書局報館當抄寫員,都不願意到鄉下學校教書。那老師光會畫個飛機汽車啥地,喊他寫個借據田契都整不撐透。你說這山坳坳裡頭會畫飛機有屁用?老輩子還莫人見過飛機哩,送娃娃讀書不就是想他回頭計田忙漕?」

教育這事情伍哥可沒啥見解,不過這幾天看新學堂畢業的少奶奶算計比少爺都快,可見學好了計田忙漕還是沒問題的。

阿祖左右張望偶爾低頭喝茶,顯得十分端莊嫻靜,對他們的閑聊充耳不聞。

「鎮上的人鬧著讓陳夫子又開了私塾,哎呦,三娃子去學了幾天回來背《幼學瓊林》可順溜了,但就是不愛去。大梁子每早拿個棒棒就像趕羊兒樣的送去,一個沒盯到就逃學。」梁老頭遺憾的咂咂嘴總結說:「這毛病也是在新學堂里學地。」

說著話門外一個穿靛藍雙開襟排扣的男人邁步進來,跟伍哥年紀相仿相貌方正,看到屋裡人就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伍哥兒來了?楊老弟沒來?」

伍哥站起來笑著答:「沒來,少奶奶跟著過來的,順便買些東西回去。」

阿祖放下茶杯迎著男人的目光淺笑著點頭致意,梁孔耀也驚訝了一下:「楊老弟結婚了?咋先頭沒聽他說?見外哩?」

「老院子里辦的酒,就六月頭的時候。」

「見天看到四瘋子在茶館晃,也沒聽他說起。」梁孔耀說著用櫃檯上的抹布擦了擦手,撩起衣角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彎腰進了櫃檯。

「楊縣長那邊就他自己回大院吃喜酒,估計沒跟四瘋子說。」

梁老頭搖頭:「再不待見也是他親兒子哩。」

梁孔耀『吧嗒』一下把一口漆黑箱子放櫃檯上接話:「你自己還不是見天教三娃子,說不好好讀書長大跟四瘋子一樣,就把他扔糞塘淹死算了。」

梁老頭尷尬的笑笑,背著手走到一旁。

伍哥幫他把箱子搬到阿祖面前的方桌上,阿祖移開茶杯把抱在懷裡的小箱子也放到桌上,梁孔耀打開黒木箱子,從裡面拿出一截紅色棍狀物體遞給阿祖。

「十元一封,弟妹點點。」

在上海常用的是各種票,就算用到錢也多是紙幣,銀元這種東西阿祖還是回四川才開始接觸,在四川紙票子只有在大城裡才偶見使用,下邊的老百姓可是不認的,流通最多的是一元的袁大頭或是前清的銅錢。一個銀元就是一塊錢,在30年前一個銀元能換128-140個銅錢,從1934年四省農民銀行改組成中國農民銀行以後,在農村市場大力推行新的紙幣,銅錢與新錢的兌換比例很高,銅錢升值民間的銅錢的數量變得稀少起來,現在民間的兌換率為一塊錢換二十個銅錢,相當於一個銅錢五分。

像楊家這四百斤油已經是少見的大宗交易,八百八十個銀元裝在箱子里有足有三十多斤,銀元太多的時候,大家會把十塊銀元疊在一起外面用紅紙包纏密封,一截一截的銀元大小長短重量都一樣,擺在一起只用點數就行。

伍哥打開紅木箱子說:「這裡面放四百五,這是要送進城的。」

阿祖點頭清點好數目放進去,小箱子不大被塞得滿滿當當,抱起來沉甸甸足有二十多斤,伍哥又從腰間取下一個白色布袋:「少奶奶再拿出五十,回頭我給四瘋子送去。」

這也是楊茂德吩咐過的,阿祖往白布袋裡裝好,桌上只剩下三十八個紅卷,伍哥展開先前包裹紅木箱子的青色的棉布裹袋,翻個面阿祖才發現裡面封著一條一條筒狀的小袋子,大小跟銀元差不多,把桌上的銀元塞進布條子里開口處扣緊,再將四角系好便能方便的提在手上。

桌上留下孤零零的兩節紅卷,伍哥對阿祖示意:「這二十塊是少爺讓少奶奶花用的,說是遇到中意的就買。」

屋裡的其他人神色都有些驚異,二十塊可不是筆小數目,看來楊茂德很喜歡他家新媳婦哩。

阿祖也不多說什麼,把錢收進自己提的小手袋裡:「你先送錢去?我就在這裡等,鎮上賣東西的店我都不熟呢。」

伍哥點頭又從桌上抱起紅木箱子夾在腋下,伸手提了布搭子:「這重的很,我先送去把四叔,讓他們盯到。」

阿祖點頭,看他轉到隔壁,自己伸手拿了先頭的茶杯,轉頭繼續打量鋪子里展示出的各種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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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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