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女的對峙

兩女的對峙

說起這門親事,楊茂德一開始是堅決反對的。原因么,就是看不慣自家大伯明明就是想巴結送阿祖回來的那個李叔--聽說他是特派到重慶這邊政府的一個高官--一面做出我是為了你好,全是替你著想的虛偽勁兒。

另一個原因,就是那天正好是他去馬醫生哪裡檢查身體回來,老醫生跟楊老爹是老交情了,對楊茂德也是當自家後生晚輩,那通劈頭蓋臉的臭罵,就差拿掃把頭子抽他。馬醫生說他既然知道了這事,就要為楊家的獨苗苗負責,楊茂德要就下決心戒煙,不然他下回去給楊老爹看病的時候,就把這事跟楊老爹說說。

楊茂德每月到玉山鎮上送了油,就要坐大頭車進巴中縣城給大伯家送錢,別看大伯一家子從來不回楊家老宅,但大伯和楊老爹沒有分家哩。當然楊老爹的老爹在世時,沒有掙到現在楊家這麼大家業,但地主老財的楊家能有現在超然的地位,確實是沾了當縣長的大伯的光。楊茂德每月要給大伯家送去銀元五百塊,一個月賣油才有八百八哩,大半餵了大伯一家,楊茂德每次去送錢都滿心不痛快。

大伯家沒一個人他喜歡,不說虛偽假打的大伯,陰陽怪氣的大伯娘,挂名在新教育文化辦公室混吃等死的大堂哥,尖酸刻薄的二堂姐倒是嫁了人很少見到,標榜愛國、民主、科學抵制官僚家庭的激進派新學生三堂妹,還有投身袍哥會整天跟二流子混一起的四堂弟。

他每次到縣城都匆忙來去,能早一刻絕不多留十分鐘,但這回大伯一臉慈愛的說起這個親事,剛聽完他就莫名的一陣惱火,再加上陰陽怪氣的大伯娘在旁邊說,要不是你家四堂弟才十五,那上海的才女咋個也不會嫁到鄉下云云。飯沒吃,吃了一肚子氣,出來的時候在大門口遇到也要出門的大堂哥,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正指著堂嫂子的鼻子破口大罵。堂嫂也不是省油得燈,跳著腳回嘴,讓他刺心的是堂嫂罵大堂哥死煙鬼子,她嫁進來三年了還沒生娃兒都是他抽大煙害的,你出去弄女人,弄再多有球用,還是屁都莫得一個。

楊茂德坐在回鎮的車上想起馬醫生的話,他也抽大煙傷了身體哩,再抽下去是不是也要莫得娃娃?要是真戒不掉,那趁現在趕緊娶個媳婦兒讓她快點生個娃兒。揣著心事他在半路雙鳳鄉的小街上下了車,莫名其妙的跑到了大伯說起阿祖回來住的街道上。當然上海回來的才女他是沒遇到,但是他在她家對面的雜貨鋪子里遇到了一個中年嬸娘。

當時繞了幾圈沒碰到人他也泄了氣,打算買點果丹皮給妹妹吃就回家,那時他還不認識龍嬸子,只聽她和鋪子里的老闆娘相互吹捧。手裡攥著一張紙,上面有娟秀的字跡寫了十幾樣東西,她把紙和三塊銀元遞過去。

雜貨鋪的娘子噼里啪啦打了半響算盤后,嘖舌誇獎:「難怪誇是才女哩,這賬算的門兒清,可不就正好三塊錢?」

龍嬸一臉自豪得意,好像被誇獎的是自己一樣:「那是哦,我們家的幺妹兒那是擺到縣城裡都是尖尖上地,人長的周正又不嬌氣,算賬都用不到算盤,小嘴巴巴地利索得很,寫起字來也好看。」

楊茂德對阿祖的第一印象,就定格在了那三塊銀元和一張貨單上,是個能當家管賬的女人,光這一點就足夠了。

回頭捎信給大伯把這門親事訂了下來,如果說原來的楊茂德對著婚事只有三分願意,那麼跟阿祖新婚一夜之後變成了七分,等阿祖帶著伍哥重新回到小木樓時,這種滿意到達了十分,他現在能美滋滋的想著,戒了大煙,娶了嬌俏可人的媳婦兒,生個胖娃兒,人生大概就圓滿了吧。

時間向前,一切也如他所料想的在好轉,原來一日三餐定點定時的煙癮,在熬過前頭的這些日子以後,減到了一天發作兩次,但這兩次時間間隔變得不穩定,有時候能有七八個小時,有時候個把小時。

伍哥看著楊茂德又一次從那抓心撓肺的痛苦深淵爬出來,像條蹦躂上岸的死魚翻著白肚皮有氣無力的樣子,倒了茶水遞過去一面嘀咕:「你說為啥前頭出去送油,我也沒見你犯過煙癮?」

就這個死樣子,自己當初咋就信了他說熬煙土有些傷身子的鬼話?

楊茂德吭哧吭哧的喝完一杯茶水:「煙土膏子可不只是用來抽,那玩意兒吃也可以的,就是吃下去肚裡燒得慌光想喝水。」

「今天十八,明天油坊該榨油了,你這個鬼樣子能在前頭盯一天?」

楊茂德想了會兒:「明天我帶阿祖去,露下臉後頭的事情就讓她盯到。」

伍哥點頭:「那你把庫房的鑰匙把我,下午先讓人把菜籽搬出來篩了。」

四川產油菜籽,有一把菜籽攥出油的說法,油菜籽中油脂的含量為百分之三十五到四十六,但以現在的工藝十斤油菜籽只能榨出兩斤左右油。

楊家油坊每月榨一次油,一次用油菜籽料將近兩千六斤。漆黑的快一人高的厚實大肚缸子,一缸能裝油一百斤,楊家油坊一天出的油能裝滿五缸,也就是五百斤素油。這五百斤油裡面有四百斤,會在每月二十號的時候,送到玉山鎮上賣給糧油鋪子,玉山只是個小鎮,楊家如果再制出更多油就賣不掉哩。當然也可以送到巴中縣城裡,但從玉山鎮到巴中有將近三百里路,大頭車都要跑大半天,四川可沒有馬車牛車這類東西,光憑兩腳要走到哪輩子?

楊家賣給糧油鋪子一斤菜籽油是兩塊二,油糧鋪子里零售價是一斤兩塊五,楊家每月賣掉的四百斤素油價值八百八十塊,這是楊家的主要收入來源。

剩下的一百斤除了自家留用就是換給周圍的佃戶,每月十九開磨炸油,四里八鄉的百姓就會背著自家的雜糧、花生、豆子、雞蛋一類的東西來楊家大院換油。

楊家每月有兩件重要的事,一個是榨油送油,一個是往縣城裡頭送錢,楊茂德這兩個月是戒煙期出不得門,這兩件重要的事情都落在了新媳婦阿祖的身上。

伍哥拿了鑰匙估計少奶奶歇午覺起了,便進主院來尋。囤放油菜籽的庫房在外院南邊,前水塘的曬壩邊上一排十多間土屋,前水塘是個不足一畝的人工堰塘,旁邊有挖出來的深井囤水,乾淨食用的水從水井裡取用,水塘里洗衣滌被、澆地灌園,又或是下地回來洗洗手腳的泥土,天熱的時候小娃子們滾進去撲騰一圈。

前水塘旁邊的曬壩足有三畝,用山上開鑿下的白岩石條鋪墊平整,這裡豐收時節用來晾曬稻穀麥子,平日里晚飯後歇涼沖殼子的男人們都喜歡聚集在這裡。

從庫房裡扛出來五十多麻袋油菜籽被堆放在曬壩上,男女老少都過來搭把手,先將黑紅淺褐的菜籽倒在圓口淺沿的簸箕里,婦人們將混在其中的菜籽殼和雜物挑選出來,然後倒在小一些的方口簸箕里,男人們站在上風口開始有節奏的扇揚簸箕里的菜籽,慢慢的就見有乾癟、色澤不佳的菜籽被揚起從簸箕里篩選出來。

為了提高出油率,農家自有自家的一套道理,篩去泥沙雜質和成色差的菜籽很關鍵,因為這些東西榨不出油反而會吸油降低出油率,兩千六百斤菜籽要全部挑選乾淨是很費時費工的事情,外院男女老少齊上陣,百十口子也要忙一下午。

伍哥看看天上毒辣辣的日頭對阿祖說:「少奶奶莫在這裡曬太陽,我盯到就行啦,把鑰匙給少爺送過去。」

阿祖本來彎著腰也想幫忙挑揀一下的,但被圍在周圍的婦人笑著攔檔著,她們帶著樸實的笑容勸說著不讓少奶奶動手,黃嬸子知道這是大家的好意,但看到阿祖手足無措尷尬的樣子便笑著拍拍身上的圍裙:「我們這些人皮厚不怕曬,少奶奶莫管她們,走,大廚房那邊有今天送來的毛李子,提把少爺吃去。」

說完拽了阿祖的手便離去,大廚房就緊靠著種罌粟的後院,一個落差兩三米的堰坎抬高後院的地勢,只有一條斜斜上去的石階路通往上方,因為高出一截,所以站在大廚房後面,堆放很多柴火的小院也看不到盛開的罌粟花。

這條路阿祖送飯已經走過好多回,所以提著裝了毛李子的小竹籃,向黃嬸子揮揮手獨自往上走,後院的地方黃嬸子也不能上去哩,她笑著目送阿祖上了坡,便轉身風風火火的回曬壩繼續忙去了。

阿祖剛上了木樓就聽到上門春兒柔柔的說話聲,心一沉腳步騰騰的就往上跑,進屋一看楊茂德坐在桌邊面前攤開一本書,春兒彎著腰正從床鋪上收拾他換下的衣物。

阿祖氣悶的鼓鼓腮幫子,這個女人也是個厲害的角色,剛被她打腫了臉回頭又湊到楊茂德跟前陪小意兒,那哀哀的哭聲配著臉上紫紅的手印讓楊茂德也不好多指責她什麼,見楊茂德不怪自己春兒又湊到阿祖跟前賠禮道歉,還保證這幾日老實的呆在公爹院子里不出來,不會讓別人知道阿祖打她的事情。

阿祖雖然生氣,但是也不想被人背後罵兇悍,這裡頭的理兒沒法向外人分講。見她這幾天果然老實的呆在後面的院里沒露臉也就鬆了口氣,可今天怎麼又冒出來了!

「少奶奶。」春兒看到阿祖進來,利索的把手中的衣服塞進一旁的木盆里:「我就是來拿少爺換下的衣服,馬上就走。」

阿祖臉色一沉:「我幫他洗就是了。」

春兒眼巴巴的望向楊茂德,見他盯著書頭也不抬,只能自己開口:「少爺的衣服不能晾在小姐的後院里哩,少奶奶這幾日到老爺院里晾衣服,老爺都看到了。」

「老爺問我,咋是少奶奶洗這麼多衣服哩,罵我吃白飯呢。」看到阿祖依舊唬著臉,春兒往楊茂德身邊蹭了蹭:「少爺,你的衣服還是把我洗唄,在主院做的事情少了,老爺回頭該讓我去大廚房幫忙哩。」

看楊茂德不理自己,春兒抹抹眼角嚶嚶的哭道:「少爺,春兒知道錯哩,從小到大春兒啥時候不聽少爺的話啦?」

楊茂德嘆口氣,上回的事也是自己犯了煙癮,求著春兒去找煙的,說來說去錯的那個還是自己。

見楊茂德有鬆動的跡象,春兒趕緊從木盆衣服下面,翻出一雙黑面千層底的布單鞋遞上去:「少爺,春兒這幾天在屋裡頭莫得事,幫你做了雙新鞋,你試下看看合腳不?」

阿祖見她討好賣乖的樣子就著氣,伸手拿了過來:「又是做鞋又是要搶著洗衣服,看來主院裡頭真沒多少事情讓你做。但是黃嬸子這會兒頂著太陽在前頭收拾菜籽,你要空閑就去幫忙啊,哪怕是做晚飯時候幫她燒燒火,黃嬸子怕也是高興得很。」

「大廚房那麼多人,哪裡用得著我燒火?」

「那我這邊也用不著你幫忙洗衣服。」阿祖一瞪寸步不讓。

楊茂德見又要吵起來了,便抬頭看看春兒,又回頭看看阿祖,最後再把目光迴轉書上:「就兩件衣服讓少奶奶洗就是啦,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廚房的事情幫黃嬸子做點兒,她也鬆快不是?」

阿祖傲嬌的一揚下巴,對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春兒怨毒的剜了她一眼,將手中的木盆往桌上一放,轉蹬蹬的下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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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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