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春節

四五年春節

1945年的春節多雪,飄飄洒洒的小雪從臘月二十五便時停時續,遠近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因為落雪天氣反而不太冷,只是有人常走的小路和屋檐下顯得有些泥濘。伍哥帶人用稻草編織粗糙的草席子,然後將這東西鋪墊在常常走人的地方,對於外院的大腳婦人也許顯得有些多餘,但對內院的老人孩子和小腳女人來說卻是十分方便的。

茂蘭她們已經喜歡上跟著外院的人一起準備過年的熱鬧氣氛,阿祖忽悠著大兒子幫忙他老爹照顧小弟弟,自己也跟著跑到前院湊熱鬧。大廚房正在做坨子肉,整塊整塊的肥瘦相間帶皮豬肉,先放進開水裡滾一滾去除腥臭和血水。

放涼後用許多針綁成的針板拍打肉皮,這是為了一會兒炸的時候皮上比較容易起糟,要知道坨子肉那酥軟滑嫩,完全不輸於肥肉口感的肉皮可是它的一大特色。然後在拍打出無數小孔的肉皮上塗抹野蜂蜜,放進溫油鍋里用小火炸到金黃起酥。

切小塊用豆瓣醬加姜蒜和鹽調味,上蒸籠用中火慢蒸,其實用煮的也可以,但是農村的人覺得用慢火蒸出來更能鎖住油。入口即化的肥肉,細膩柔軟的瘦肉,包含湯汁酥軟的肉皮,油而不膩、酥糯爽口、濃香繞舌、餘味綿長。

蒸熟的坨子肉被放在屋外冷藏,要吃的時候用大海碗肉皮向下鋪上一層,然後上頭放上梅乾菜或是筍乾茄干,上蒸籠蒸十來分鐘便可以吃。又或是燒一鍋酸湯快起鍋的時候,把坨子肉放進去滾一滾,撒上一把蔥花那味道甭提多棒了。

楊家現在榨的油多了,下腳料的油枯子自然也多了,今年便多餵了幾頭豬,大廚房過年足足分到了兩頭,刨去一部分熏制的零碎和灌了肉香腸,剩下的凈肉便足有一百五十斤,比往年足足多了四五倍,算是個實打實的肥年。

所以今年大廚房的年夜飯單子上,除了坨子肉還有大酥肉、龍眼肉、夾沙肉,要知道這些都是辦酒席時才能吃到的大菜,其中的龍眼肉和夾沙肉需要用到白砂糖,光這一樣就是非常奢侈的了。茂蘭看大廚房今年的伙食很好,便準備過來搭夥,這白砂糖自然就由小廚房出,足足二十斤,看的黃豆奶奶一個勁的念叨太浪費。

等到了年三十茂蘭她們到大廚房幫忙,阿祖分到了一個灶頭做幾個她拿手的菜,看著案板上準備的菜,田大嬸笑道:「這可真是按照人家擺酒席的來做,比那十大碗都要好多了。」

田大嬸說的十大碗是農村裡辦喜事的最高規格,有句廚子的順口溜這麼說,品雞魚扣酥糴跎,海帶冷盤蝦米湯。品碗,裡頭有刀口丸子、響皮、肚片、豬心、豬肝,底下墊著是蘿蔔或土豆,用高湯蒸出來。

雞和魚的做法各地略有不同,但基本上也就是紅燒清蒸為主,扣指的是清蒸肘子肉或燒白肉,酥自然是指的酥肉,糴是粉蒸肉,跎就是坨子肉。四川離海邊遠,海貨屬於稀有並高檔的東西,太高級的吃不上海帶就常常被用來應應景兒。

冷盤的種類就多了,但常用的是當季的素菜,正正經經的用涼拌,不能用泡菜來湊數會招人笑話的,最後當然是解酒的蝦米湯,沒有蝦米的蝦米湯也算是四川的一大特色。

大廚房裡做了遠不止十大碗,等楊茂德他們祭完祖回來,飯廳的桌子上擺的滿滿當當,一整隻的高湯清蒸雞,一條豆豉魚是別人桌上沒有的,其他的都一樣不少。照舊由楊老爹說過總結詞,小國清被叫起來背了一首史浩的《喜遷鶯》,嗷嗷叫的國泰小朋友在一旁給他哥哥配和聲,屋裡頭顯得熱鬧非常。

阿祖發現大兒子愛吃龍眼肉,肉卷里的他一向討厭的小紅棗也吃掉了,還把那龍眼肉盤子里墊底的甜糯米吃了大半碗。這娃平日里並不愛吃甜食,買的糖果或是糕點也不貪嘴,阿祖見他今天有些反常便叫他少吃些,小娃舔舔嘴唇說:「我喜歡裡頭那個甜味。」想了想又補充道:「不是光甜,還有點酸酸的。」

阿祖舀了一勺甜糯米吃到嘴裡,原來大廚房為了節省用糖,這龍眼肉里用來調味的是甜醪糟汁,用純米發酵做出來的醪糟,不但祛除了肉的肥膩,和糯米也很相稱,微甜中帶著淡淡的酸,讓人胃口大開。

茂蘭正用燉得爛爛的豆腐喂國泰,見大侄子喜歡這道菜便笑著說:「這個菜是天魁嫂子做的,她娘家以前就是幫人辦酒席的。」

天魁嫂子就是黃豆的親娘,黃豆奶奶的大兒媳婦,黃天忠的嫂子,阿祖想了想有些印象,是個不太愛說話有些乾瘦的女人,平日里在大廚房做事悄咪咪的,到不曾想能做得一手好菜。

「說起來黃天忠要娶媳婦了吧?」茂菊也嘗了嘗然後點點頭:「到時候讓他嫂子掌勺,就不用出去請席面班子了。」

黃天忠比茂蘭她們大四五歲,說的這戶女娃是三星場附近的農戶,上年的時候就下過聘禮了,婚期定在今年六月里。農村裡辦酒席不太講究,有閑錢撐面子的請個兩個主廚,家裡的婦人搭搭手也就辦了,沒閑錢的自家做席面也是有的,不過菜的口味上總會差那麼一點。

「我看成的,你看今天這桌上扣肉、酥肉、夾沙肉和龍眼肉,我嘗了味道不比人家辦席的差。」楊茂德點頭表示贊同:「以後大院里辦喜事都能這麼弄,省得出去找人。」

黃豆奶奶家也正巧是這個心思,今天在自家飯桌上把這話一說,天魁嫂子沉默了一會兒,慢條斯理的開口:「讓我做菜倒是莫啥,但是不請人不是老累著院里的嫂子們跟著忙?要請個廚子和兩個幫廚,這些雜事我一個人也就包圓了。」

「你這是啥話,在一個院子里住著,你以為請了人別個就不來搭手了?」黃豆奶奶不贊同的看著她這個大媳婦,這娃啥都好,人也勤耐,就是這萬事不願意欠人情,不願意跟人打交道的性子讓她頭疼。

在農村裡人情就是你幫我、我幫你走動出來的,更何況是楊家大院這樣的環境,吃的是大鍋飯又在一起勞作,彼此間比親戚鄰居跟親密些。你老是避著人,知道的曉得你就這性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別個有意見。

黃豆奶奶看看憨厚的大兒子,再加上不會來事兒的大兒媳婦,這兩口子比黃天忠還讓她操心,黃豆奶奶的男人還在世的時候,他們一家就進了楊家大院。那時候還是楊老爹當家,所以他們家其實還是吃的老一輩的戶糧,每年十塊錢的工錢雖說是發到黃天魁手裡的,但卻並不是老大一家掙來的。

黃天忠這回娶了媳婦是個分家立戶出去的機會,如果黃天魁一家子能幹些,那麼他們兄弟兩個完全可以分成兩戶。像李三順他們家,從李二順和李三順到縣城鋪子里幫忙,今年結算的時候他們不但有鋪子里的工錢,還有分戶后大院里的工錢和福利。

這就是楊茂德將李家三兄弟單獨分開看待,算是新的三戶人,連住的院子也重新分配過了,這麼做也是為了讓李二順和李三順能更加用心做事。黃豆奶奶嘆口氣,黃天魁是單獨撐起不起這家的,再加上不醒事的大兒媳婦,在大廚房這麼長時間,按理說應該和少奶奶還有小姐她們熟悉了才是,但她卻處處繞道走生怕沾上。

看人家田家兩個媳婦子,男人管著油坊女人管著廚房,二小姐連大廚房倉庫的鑰匙都交給田二嬸了,在主家面前露臉那是福氣哩,也只有她這個大兒媳婦才會覺得是麻煩。

黃豆奶奶在羨慕田二嬸,不過田二嬸此時也有她的煩惱,討好的把一小碟子龍眼肉放到兒子跟前,長娃子翻翻白眼假裝沒看到,依舊低頭啃著碗里的一塊蹄尖兒。田二嬸推推自家男人的手臂,有些嗔怒的使眼色讓他幫忙說說好話,她這心尖尖上的兒子快大半年沒見了,好不容易盼他回來卻跟自己冷戰著,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

田二叔看看她,嘆口氣:「你自己也曉得為啥,讓我咋個勸?」

「咋!老娘做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好?」田二嬸也火了,啪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要不是你外公家開了鹽醬鋪子,你能安安穩穩讀私塾?」

長娃子把手上的豬蹄一扔,蹭一下都竄起來嚷嚷:「那個稀罕去讀私塾?你願意你去啊!見天在學堂里被人笑話,說你是家賊,說我是賊娃子,我連嘴都不敢還哩!理虧!」

「小聲點。」田二叔往伍哥屋頭那邊望了一眼,那屋頭有不少人來找他喝酒,吵吵嚷嚷的也熱鬧得很。

「小聲啥?你也覺得虧心?」長娃子用袖子呼的一抹嘴上的油和拖下來的鼻涕:「反正過了年我是不回外公家去,你們要是敢把我送回去,我,我,我就跟小舅舅去外頭做工。」

這事還得從前年田二嬸學了製作黃豆醬手藝的時候說起,她從阿祖哪裡學了制醬便想著二姨家的屋子反正空著,不如讓老爹老娘把鋪子重新開起來。渡頭小店自然是開不得了,便把門面一改做了鹽醬鋪子,還真別說有了黃豆醬的手藝,生意十分的紅火。

不過田二嬸從楊家學了手藝回來讓老爹老娘開店,自然也惹來些眼紅人的閑話,先是她家屋頭幾個妯娌嬸子在長娃子跟前說些酸話,誰讓她二姨把好好一份家業給了個外嫁女?去年恩陽鎮里有個鋪子來訂了貨,她家的豆醬都賣進鎮里去賺了大錢,周邊的風言風語變更加多了起來。

長娃子不過是個小娃娃罷了,聽那嘲諷的話在心頭就窩了火,私塾里打架打不過人,還嘴也說不過人,一來二去便埋怨起自家親娘。雖然田二叔和田二嬸一再開導他,這不過是別人的嫉妒話,但他回來發現這事被他爹娘在大院裡頭瞞得死緊,便認定別人說的是真話,他們這不是心虛么?

跟田二嬸鬧意見,回來這些天連小夥伴來找也不願意出去,田二嬸越是討好,他越是覺得委屈,這時候便瞪著紅了的眼睛,像頭被激怒的小牛犢一樣,拳頭攥得死緊。

田二叔一開始也不知道鹽醬鋪子的事,不過後來見開也已經開了,而且生意還不錯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他倒是不太在意所謂手藝的事情,畢竟這又不是啥絕密的事情,他只是有些不滿自家媳婦居然還瞞著自己。

看兒子鬧情緒,他也樂得見自家媳婦賠好賣乖,此時見他說得過分了,便將手裡的酒盞一頓,拉長臉訓斥道:「說的啥子狗屁混話!你小舅舅在外頭做工容易么?現在外頭鬧飢荒,你這麼大的娃兒出去被人煮了吃都莫人曉得。」

長娃子悲憤的看了看桌上,自己長這麼大頭一回見的這麼豐盛的年飯,幼小的心裡覺得老爹又在騙人,就跟外婆常哄他再不睡覺有老妖婆來吃娃兒一樣,這是當自己三歲大兩歲小哩?憤憤的抹掉眼淚:「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田二嬸看著兒子跺腳跑出去了,有些惆悵的嘆氣,她不明白為啥把兒子送去讀書後,他反而不如以前懂事了?又或者自己真的做錯了?是不是該先問過少奶奶再開鹽醬鋪子?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吧,那店開了都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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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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