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斷情

第36章 斷情

?卻說那白秀才,他離江上岸后,便勉力收拾心情,請官媒去袁家提親。官媒遞了草帖,袁家果然應允,也回了草帖。之後,便是定帖、相媳婦、議定禮、送聘禮、回魚筷。雖是入贅,一件件禮數也做得足。袁家安排他住在袁家別院,其實離袁清蓮的閨閣也不過一街之隔。

袁員外好神仙術,請了道士在家裡燒丹,總是把白秀才召過去談《上清經》,白秀才也只好硬著頭皮作陪,看那些道士裝模作樣哄袁員外錢財。知道好事將定,袁清蓮見他也不甚避嫌,背人處常走近了,一塊看花說話兒。

已是四月天氣,牡丹漸放,天和氣清。袁清蓮一身鵝黃衣裳,容光嬌艷,猶勝姚黃牡丹幾分。她采了一朵牡丹,惆悵嘆息:「這花現時又香又美,明日便減了一分,到後日又減一分。待日頭毒曬,風露交侵,便枯敗不堪,萎落塵泥了。」

白秀才見她傷春,便勸解道:「不必傷感,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本是自然之道。有死方有生,有肅殺才有生茂。」

袁清蓮嘲道:「水仙哥哥,你不老不死,長存天地,還說什麼自然之道。」

白秀才搖頭:「這等逆天而為,本來有悖常理,不過機緣巧合,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袁清蓮生了氣:「有句俗話:『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你。你不要長生,我卻想長生。女孩兒家誰不想青春永駐?等到雞皮鶴髮,還有什麼意思?」

白秀才忙辯解:「我卻是為哪個來的?我既認定了你,以後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便只是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只有你。等你老了,頭髮白了,依然不離不棄。」

袁清蓮嗔道:「我不管,你既然要做我的夫婿,哪能連成仙的法子也不坦白?我們做一對神仙眷侶,容顏不改,富貴長春,有什麼不好?」

白秀才窘迫道:「委實沒有法子,實是機緣湊巧。」

袁清蓮當真生了氣:「你不告訴我,我便告訴爹爹,不嫁你了!」

白秀才也不願再隱瞞,索性一五一十都說了。他從家世根基說起,說到失足落江,遭遇惡蛟,再到誤吞蛟丹,化身水族,然後遇到鯉魚,沿途行善,漸漸被人奉為「水仙」……

袁清蓮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最後禁不住冷笑起來:「原來如此!所謂『水仙』,原來根本就不是什麼神仙,而是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白秀才如同照臉挨了一巴掌,整個人都呆了。

「那你算什麼?!」袁清蓮氣話出口,「除了在江里和那些魚蝦廝混,你還會幹什麼?你有顯貴家世嗎?有萬貫家財嗎?朝中有人嗎?金榜題名了嗎?你來議什麼親,有臉說舉案齊眉?!」

白秀才被激得身子發抖,只將袁清蓮定定瞅著。一園子牡丹花葉上露珠動搖,上下震顫。

蜜蜂從他們中間嗡嗡飛過。

半晌,白秀才看著袁清蓮說:「名號都是世人封的,連『玉皇大帝』也是一樣。如今原原本本攤開了——我確乎是個不入流貨色,連個土地公也沒見過,但我待你的心是真真的。我沒有家世,沒有財勢,沒有貴戚可以仰仗,但我以忠孝立身,具滿腹才學,一旦青雲路起,便可報效國家,光耀門楣。」

袁清蓮望著他,淚盈於睫。

他咬咬唇,急切改口:「不,剛才幾句都是錯話,你別理我!前緣已誤,本是我錯,我不該再辯什麼了。說實話,當日救你,我本想救了人就走,就信口開河,騙你說我是神仙。若知有今日之緣,我萬萬不會如此!世人胡亂叫我一聲『水仙』,我便應承了,還拿這名頭欺你,已是大錯。你我定情后,我沒及時吐露實情,更是大錯特錯!事已至此,你若不願……我絕不,挾恩求報。」

袁清蓮垂首坐下,淚水滴在手裡的紅箋小團扇上。

白秀才望著那把小紅扇,扇墜兒是一枚帶綠銹的開元通寶。

她困惑地搖搖頭:「我還不知道……」

湖水靜靜,柳枝搖搖。白秀才等著她的下,卻始終等不到。他深吸了口氣:「難道,你中意的竟不是我,而是你的神仙夢?!」

袁清蓮突然慟哭出聲。她邊哭邊站起來,撕碎了扇子,摜在地下,轉身就跑。

白秀才趕緊追去,追過柳蔭,迎面便來了使女菊英。菊英忙扶過袁清蓮,攙著她上樓。

袁清蓮淚流不止,掙開菊英的手,衝進綉閨,把竹書架上的書一把把地取下,丟下地來。菊英忙去搶:「小娘子!發作不得!待氣頭過了,再尋這些書可就難了。」袁清蓮索性將書架推倒,哭道:「理甚麼!都是這些混書誤我!」菊英險些被書架砸中,跪在地上求情。袁清蓮咬牙道:「生炭爐!」菊英驚道:「這可是春月啊。」袁清蓮大聲道:「生爐子!」

她憑窗無語,淚眼凝噎。白秀才失了魂一樣在柳樹後站著。在她心裡,他曾像天神一般偉岸,現下又像孩子一樣可憐。她痛苦地大叫一聲「啊——」,抄起案頭最珍愛的一疊《太平廣記》,狠狠砸向雲母屏風。薄脆的碧色雲母應聲而碎,散落在一地書冊上:《逍遙遊》、《女仙列傳》、《雲笈七箋》、《神仙傳》、《酉陽雜俎》……有的是珍貴的雕版大字,有的是娟秀的小楷手抄,有的畫滿硃砂記號,有的翻得紙邊捲起……袁清蓮一本一本用力撕碎,丟在火上。火舌舔去了雲中駕車的神明、深夜來訪的鬼怪、紅袖添香的花妖、凌波起舞的龍女……春風穿簾而入,捲走了未燼的紙蝶。

一片吹落在白秀才臉上,又有第二片、第三片落在他腳邊。紛紛揚揚,多半吹向湖水。

他知道不需要再等了。他就是那些被撕碎的幻夢。

可是,被撕碎是那麼的痛,痛得拼綴不起,即使化漿化塵,仍然痛徹心扉。

白秀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他很久沒去酒肆了,那日似乎喝了很多酒,又跌在陋巷裡,錢被搶了,又挨了打。下了雨,巷子里都是爛泥。他坐在爛泥里捧著泥玩,剛捏了個人像,就被大雨衝散。他罵了一句,又開始捏大馬,可還是被雨沖得七零八落。他惱了,伸手一拂,滿地的爛泥都跳了起來,魑魅魍魎群魔亂舞。他和爛泥人偶手拉著手,又蹦又跳,唱著兒時的歌謠。

回到別院,他獨自卧病,燒得昏天黑地。饒是如此,他仍然自己打點東西,齊齊整整備下財禮。金銀首飾,四時髻花,彩緞六表裡,雜用絹四十匹,花茶果物,團圓餅,羊羔酒。

東西送了過去,果然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上面還附了一個絹袋,裡面放著的正是寒食博來的紅團扇,和紅線穿著的開元通寶。紅扇子已經撕裂,扇骨支離,刀子一樣尖利。

袁員外親自過來了。白秀才勉強整裝出迎。他沒有力氣去取食水,只得走到窗邊,召集竹露跳入茶罐。鹽姜未下,茶水就被他的雙手燙沸。

袁員外的身影是一團模糊。他陪笑著說,小女資質駑鈍,望君子令擇佳配……白秀才眼前茫茫,連回了什麼都不知道。袁員外還在絮叨,要薦他到妻舅凌波縣縣令那裡作幕客,還替他補了縣學名額,托京中門路在達官顯貴處投了行卷……這些他落魄時拚命想要的東西,如今皆已輕如塵煙。

臨了,袁員外還是追問成仙法門。白秀才搖了搖頭。袁員外的臉色灰了下來:「難怪……」

袁員外走了,他不動,抓著席子的手一直顫抖。他不懼雷霆霹靂,也不怕俗眼看輕,但他受不了這份自以為是的好——袁清蓮沒有全盤告訴父親。她只是說:水仙不顧情分,不肯傳道,不如另行報答救命之恩……這算是藕斷絲連的顧念,還是最為徹底的棄絕?

送回的紅團扇,已經完全被淚水洗褪了殷紅,現下,又一點一點,在茶爐上燒成灰燼。

一寸丹心一寸灰。

可他知道,他是永遠,也忘不了這紅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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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魚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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