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兩全

第30章 兩全

?行出五里,白秀才解散魚麗陣。江上紅光消失,一切都恢復了原樣。

白秀才拱手:「諸位辛苦了!感激不盡!」

龜鱉魚蟹都恢復原形,古戰車沉入水底,樹葉水藻順水漂散。一時間,水族們回湖的回湖,歸澗的歸澗,鑽泥的鑽泥,上灘的上灘,紛紛隱入自然。

鯉魚一個勁地跳:「太壯觀了!太好玩了!秀才!我們什麼時候再打仗啊?」

白秀才哼道:「你那麼愛看熱鬧,剛才哪去了?」

鯉魚一翹尾巴:「我在後面看著你呢!」

白秀才曲指彈它一下:「這回全靠大家幫忙,不然我有勁也使不上。僥倖贏了,你還盼再打一場?」他見它猶自樂滋滋的樣子,微微一笑:「別光顧著樂了,我們先送明姑姑回湖裡去。」

明姑姑已經斂去光亮,在水中青黑如鐵,看去似乎非常疲憊。白秀才輕輕地托送著它,游向鄱陽湖。

他在湖底找了個隱蔽的所在,用滑苔大石搭了個石床,又墊了細沙和水藻,把明姑姑安頓好。鯉魚小聲說:「明姑姑最不耐煩動了,這回勞煩她行了遠路,她大概睡上幾十年都不會醒啦。」白秀才點點頭,捧起湖泥,敷蓋在她烏沉沉的身體上。

一人一魚游向湖口。迎面來了條小麥穗兒魚,急溜溜地游竄。

鯉魚叫道:「嘟嘟!作什麼這麼急!」

小麥穗兒魚急急地扇著鰭:「我、我害怕!」

白秀才問:「出了什麼事?」

小麥穗兒魚尖叫:「又殺人啦!又見血啦!我不要去雲煙渡了,我好怕!」

白秀才輕輕撫摩它:「沒事沒事,仗都打完了,怎麼還會見血呢?」

小麥穗兒魚嗚嗚地說:「不是,不是!我游得慢,隊伍又長,你們在前頭游,都不叫我!你們都走了,我還在那打轉轉呢。那個嘴上長了三條毛的人,把凶臉黑壯壯殺死啦!他把黑壯壯扔下來,差點砸中我。那個刀疤臉和長毛臉吵,吵不過就去殺長毛臉,刀疤臉打不過長毛臉,長毛臉又殺了河豚臉,河豚臉又被長毛臉扔下來,嗚嗚嗚……灘上的人有的幫刀疤臉,有的幫長毛臉,還在打呀打,殺呀殺。我不要看啦,好可怕!」

白秀才和鯉魚急忙往回遊,迎面就漂來了把頭的屍體。他的左眼插著解腕小刀,成了個血窟窿,脖子開了道大口子,一路冒鮮血。鯉魚哎呀一聲,白秀才忙用手罩住它眼,饒過屍體繼續游。他們遠遠看見灘涂和殘舟上混亂一團,江匪們撕扯打鬧,腫頭見血。四當家的屍首還扔在水裡,腳被漁船上的漁網纏住,翻著兩隻大白眼。

白秀才抬手遮了下雙眼,長嘆一聲,沒入水中。鯉魚眨巴眼看著他,聽他說道:「走罷!」他非常疲倦地變成個小人兒,怏怏地撫摩它的脊背:「火併的事兒,咱不管了。等他們清理完了,再來談判。」

數日後,江匪清理門戶已畢。二當家做了把頭,大小嘍啰都重排座次。

入夜,側側輕寒,水華在槳畔聚了又散。二當家看著掃蕩一空的匪巢,還是頓起兔死狐悲之感。今後的生計,也成了問題。若重整旗鼓,鐵鎖橫江,做無本的買賣,不知那江里的祖宗會不會再打上門來;若偃旗息鼓,做白道生意,江匪們都是悍野慣了的,不幾日就得壞規矩出事。他把酒壺和注子放到過去屬於把頭的紅泥小火爐上,曲肱半卧,愜意而煩惱地嘆了口氣。

江上傳來了悠遠的笛聲。二當家警覺地坐了起來,彎刀出鞘一截。

他看到了那個白衣人。

那個人長發披垂,發間夾著若干水藻,穿戴了一身潔白碧綠的梔子花葉,在江水上漫步。疏落的星光灑在他身上,梔子花皎白得好似月光。

江風呼嘯而起,桃花簌簌落瓣,楊柳亂舞不止。二當家睜大眼睛,把彎刀推回鞘內。他見識過什麼是天地之威,見識過什麼是無可抵擋,更親眼見證了死而復生。那樣天地借力、萬類同仇的威赫……他不禁牙齒打戰——絕非區區水妖能為。他已將其人視作神明,此時此刻,敬畏讓他無心也無力抵抗。守崗的嘍啰居然毫無知覺。也許他們發現了,也不敢出聲。

白衣人放下短笛,在這片流過血的江域上歌吟起來:「魂兮歸來!君無天上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二當家知道,該來的已經來了,他必須開口。如無商量,說不定來人就要一網打盡。他清了清嗓子,呼道:「好辭!屈夫子之《招魂》!」

白衣人看他一眼:「看得出來,你曾是個讀書人。」

二當家匍匐下來:「因讀書無用,入此道中。」

白衣人用銳利的眼光審視著他:「不是讀書無用,是心有正邪。古人云,開卷有益。書本是好的,但若用到了岔路上,讀過書的,比那沒讀過書的,可危險多了。」

二當家雙眼盯著船舷,並不抬頭:「水仙深夜至此,是來談說道義嗎?」他長嘆一聲:「若說我等不該聚集為患,匪幫已盤踞在此多年,樹大根深,尾大不掉。若要解散,也沒有哪個兄弟肯應聲。我要敢提,想殺了我當首領的多得是。蛇鼠之巢猶未能輕移,何況是這麼些不安分的人?若說我等不該殺人越貨,弟兄們都只會這項營生,不會正經生意。今後不殺人倒還能遵守,要改換門庭,實屬艱難……」

白衣人截斷他話頭:「那我們今夜不談道義,只談利益,如何?」

二當家疑惑抬頭。

白衣人走到船內,在船舷上拂衣坐下。「只要你願意,我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二當家拱手:「願聞其詳。」

「今後,你們也不要再□□擄掠、傷害無辜了。我聽聞,此地行路從來艱險,除了你們,山林水澤還有眾多綠林莽匪,處處是行人埋骨之地。聽聞爾等向來與其他幫派不睦,想來也不怕他們?」

二當家怔了一下,答道:「這是自然。我們一家獨大,罩得住地面。」

白衣人侃侃道:「今後你們可以沿途庇護過往商旅,收取路費,且制訂鐵律,絕不重複收取,絕不謀財害命。如今官府也巧立名目,收取路商錢財。你們只消收得比官府少些,商旅逐利,自然會舍了官道,來走受江匪保護的水路。這樣一來,改害民為利民,你的弟兄可以立身求存,官府也懼江匪悍勇,不敢插手,豈不兩全其美?」

二當家聽得瞠目,半晌才應:「果然……可行。」

白衣人道:「這個法子,我早就想與你們把頭商議。不想他剛愎自用,不肯傾聽。」

二當家看著他,緩緩道:「某願一試。」

「今日若不受此城下之辱,你也未必肯聽我說。」白衣人微微一笑,「想好了,既然應下,便永無翻悔。你將我擬的盟約刻在江心石上,江中水族世世代代都會監督你們。」

二當家掣出彎刀,白衣人微笑不改。二當家猛然運力,將彎刀斷為兩截:「如違誓約,便同此刃!」

白秀才躍入水中。他覺得心很輕,很輕,輕得要浮起來,氣泡般飄上天際。新知州的船走遠了,滅門血案走遠了,轟轟烈烈的大戰逐漸淡去,連斬下他手指的嘍啰們猙獰的臉孔也作浮沫飛散。

現在,他唯一記掛的,是那天江中水藻般的柔發,和明月般的容顏。

袁清蓮。

他念出這個名字,臉上掛著笑容。

鯉魚輕輕地游在他身畔。他太快樂了,連什麼時候鯉魚出現都沒有發覺。

一直游到淺水,他才看見鯉魚:「呀!魚兒,我不是讓你在梨花樹下等著嗎?」

鯉魚道:「我擔心你出事,就跟著去啦!」

白秀才快活地說:「不用擔心了!江匪不會再為患了!」

鯉魚連蹦兩個筋斗:「太好了!太好了!」

白秀才笑:「怎麼這麼開心?」

鯉魚叫道:「仗打完了,匪患平了,你可以陪我玩兒了!你看你看,我可以跳得這麼高了!」話音未落,它就卯足氣力,一蹦衝天。水珠追隨著它的尾巴,亮晶晶直升上天。白秀才仰著脖子,一直往上看。它跳得那麼高那麼高,看見江流成了一指寬,遠處的村落成了蟻窩,游隼從下方掠過,白秀才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它張大嘴歡笑著,大頭衝下往回落。柳條飛動著歡迎它,水泡跳躍著迎接它,白秀才的笑臉越變越大。然後它一頭扎進了水裡,「咕咚」一下打個圈,鑽出水面。「怎麼樣?怎麼樣!」

白秀才捧住它,一把抱住:「好魚兒!真厲害!如今你一定是天底下跳得最高的鯉魚了。」

鯉魚笑著:「我能跳過龍門了嗎?」

「能,一定能!」

鯉魚睡著了。它睡在梨花樹下,滿樹梨花如珠如玉,把夜晚照亮。幾朵梨花被風兒托著,輕輕點進水裡。鯉魚紅紅的背脊像一道墨里硃砂,夜色中依然鮮明。它的頭動了動,觸著浮萍,噴出一個大泡泡:「花瓣澡,嗯,花瓣澡……」

白秀才躺在枝梢的滿簇梨花上,白襕衫隱沒在這皎潔無染的雪亮中,心中卻蘊滿離愁。

他不能不去找袁清蓮。

那個純真的少女,美麗的少女,是否還等著他呢?

自上次走出袁府,已經過了四五個月了。

自從成為水族,他的身體總是那麼冰冷,無論如何都無法捂暖。他還記得她擁住他的一剎那,她的臂膀有多麼溫熱,多麼柔軟,讓他整顆心都暖了起來。他記得,她飽滿得像一枝荷苞,柔嫩得像一枚新剝的蓮子,連羞澀都無比清香:「白大哥,你……」他記得當時自己的承諾是:「我一定來……提親。」

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歡喜微笑,喜歡得心都疼了起來。

可是,鯉魚該怎麼辦呢?他們在一起相依為命,彼此不嫌棄。它像個孩子,無比依戀他,信賴他,賠進千辛萬苦,一路幫他實現做一千零一件好事的宏願。

還差一件!還差一件,一千零一件好事就做完了。照他說過的話,鯉魚就該化龍了才是。可他知道,那隻不過是一時興起,編來排遣心頭空寂。好事做完,卻未化龍,鯉魚不會怪他,但他會怪自己。是他的無聊,他的欺騙,讓鯉魚看見那麼多污濁,陷入那麼多危險。他深知這謊言的荒唐,這才不斷督促鯉魚練跳高。如今,鯉魚已經能跳得比它的同輩都要高了。可有誰見過龍門?誰知道龍門的高度?若龍門真的是峭壁千丈高不可攀,鯉魚這樣辛苦地練習,到底還有沒有意義?它畢竟不是飛鳥呀。

知道了真相,鯉魚會怪他嗎?

白秀才禁不住傾身下望。他在梨花中的身影,映在漆黑的夜波之上。鯉魚就棲在那片水下,憨憨地沉眠,不時吐出一個小泡泡:「嗯……好吃的……」

白秀才翻身,長嘆一聲,拂落了一朵梨花。波光蕩漾,亂了容顏。

安得兩全之計,以全佳人之情,朋友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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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魚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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