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魚麗

第29章 魚麗

?楊六子一臉苦相,拿著條肥魚在刮鱗。他大早被從匪窩裡踢出來,要給四當家做一鍋醒酒湯。爐子已經生好了,冒著一絲絲煙。一眾人還在大睡,幾個守夜的也睡眼朦朧。

他吐了口唾沫,看看遠處的天色。今日江上白濤泛泛,寒風呼嘯。水面漂著浮沫,蘆葦紛紛偃伏。他揭開罐子,水開了。

四個青衣青甲的童子,從他目所及之處,手挽著手,從江上踏歌而來:「東璧餘光,魚在江湖。惠而不費,敬我微軀……與君周旋,樂道亡余。我心虛靜,我志霑濡……」

他張惶地舞動一下手腳,一下拉下草帘子,哆哆嗦嗦進去,拖住王五:「五哥,不好了,有妖怪!」

王五正睡得香,被他鬧醒,火得一腳把他踢下去。他忙跪到一邊,死拖活拽,哀求道:「五哥你看看吧五哥!妖怪!真是妖怪!」

王五不勝其煩,抄起傢伙,把帘子一掀。

四個青衣童子正赤足站在船邊的浪濤上,面無表情。

王五一下僵住了。

為首的頭角尖尖,兩條長須搖搖:「通知你們把頭!」

第二個像頂了塊扁石頭,說話嗡聲嗡氣:「我等來下戰書!」

第三個頭大眼睛小,大嘴巴一撇:「有膽就別躲著!」

最末的露出滿嘴尖牙:「打個天翻地覆!」

楊六子雙手抓個撥火棍,縮在王五瑟瑟發抖。王五直著眼坐倒船上,眼望著四個童子踏水去了。

「五五五五五……哥,怎麼辦?」楊六子驚得口涎都往外淌。

王五瞪突著兩個眼睛:「你問我,我問誰?!」

說話間白浪一線,自天湧來,層層疊疊,撲上船頭。

王五喊叫一聲:「來了!」和六子兩個被掀進船里。王五吐口水,爬起來就撐篙,直往蘆葦盪子里鑽,上氣不接下氣叫:「別睡了!妖怪打來了!!妖怪來尋仇了!!!」

整條江都騷動起來,許多隱蔽的地方都竄出了江匪,探頭出來。

楊六子聲嘶力竭地叫著,水沖得他一會兒上船一會兒下去。王五篙也撐不穩了,大叫一聲:「快報大當家!妖怪來下戰書,恐怕有不得了的妖怪要打來了!」

江匪們都慌亂起來,半信半疑。

「從前那水妖怪根本不堪一擊,有什麼好怕的?」「不知道他們有多少妖怪?」「水底下亂起來了,全是水沫子,別是要出什麼事吧?」「水進來了!」「我的金子!」「快抄傢伙!」「叫醒二當家、四當家,快去啊聽不見呀!」「唉喲,別踩我手!」「別慌,大當家來了!」

把頭冷著臉皮,出現在一葉輕舟上。眾小船紛紛圍過去:「大當家!」「大哥!」「怎麼辦?」

「備戰!」他簡潔地吩咐。

江上出現了無數船隻,有大的,有小的,有堆滿爛草的潛伏小船,也有搶來的商船、畫舫、運糧漕船……兩隊嘍啰帶了吹筒和弓箭,上了兩側險峻的江崖設伏;陣前是兩隻澆油的大草船,放滿火藥;平底小船一字排開,小嘍啰拿了朴刀、長矛,嚴陣以待;正中是一艘雙層樓船改裝的車船,圈有女牆,旁設四輪,每輪八楫,由四人施轉,甲板上錦帳一撤,露出六個投石拍竿,把頭居中指揮;側翼是運糧漕船,沙船近岸;陣中分水路四道,蚱蜢舟穿梭其中。這陣勢端的是兇險無比,那把頭雖是草寇,確屬將才。

江上的浪花越打越大,在他們列陣預備之時便讓船艙不住搖晃。天水交界之處,一道道白線奔襲而來,江匪們晃得頭暈眼花,紛紛叫苦。其中眼尖的,突然叫了起來:「快看!水底下冒金光了!」

江水流成了精瑩的琥珀,眩人眼目。水底直透萬道金光,像埋了一個太陽,它的光芒甚至蓋過了初升的朝日。恍惚間,天邊萬舟競發,逆流直撲而來,竟是一片片巨大的樹葉子。開在前頭是一排戰車,都是歷朝歷代遺落在水底的戰車零件拼成,附著螺螄蚌殼,掛著淤泥水草。車上舟上站的是蝦兵蟹將,搖的是貝纛鱗旗,威風凜凜,寒光閃閃。

龐大的魚麗陣頃刻間已到眼前,江匪們還不及反應,便被這樣的陣勢駭呆了。

驚濤拍岸,千堆如雪,兵甲傾城,而來。本應死透了的白秀才,神清氣爽地出現在魚陣核心,手扶古戰車的車轅,袍角飛動著一條鯉魚。

把頭站在船頭,一時釘在當場。

目光相遇。

白秀才看到了把頭的眼睛。

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是猛烈燒過的炭火殘存的光亮。流年暗換,奔波殺伐,他已經心眼俱老。再壯盛的日光刺到他眼裡,也撥不開滿目陰霾。

把頭怒視著白秀才的雙瞳。

曾經在琵琶上方微笑的眼睛,曾經直面戕害的悲哀的眼睛,曾經被他捏在手裡的眼珠子,好端端地,還在它們的主人那裡,柔和得像夜空里一對星。這對眼沒有殺氣,沒有怨憤,只有悲憫。這種鎮定自若的悲憫,卻比任何仇怨憤怒更令人膽寒!

這已不配稱為寶劍的交鋒,而是日光瞬間化去冰雪!

把頭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他將要對抗的,是他完全不能把握的東西,是他一貫否決的一切,是他向來輕視的一切,是他畢生拋舍的一切。如今,這些輕賤的東西居然成了妖,成了魔,吞天噬地,勢不可當。

他深吸口氣,抓緊了船舷:「給我放箭——!!!」帶火的箭鏃飛向金光中的魚麗陣,而對方陣中突起無數道水箭。雙方對撞,火星水花四濺,紛紛落入江中。

白秀才長笑一聲,喝道:「放箭有何用?嘗嘗水中雷的厲害!」

把頭站在梢頭等了片刻,卻不見動靜。他正要嘲笑,身後嘩然水響一片,嘍啰們驚叫連連。猛回頭,卻見許多大龜自船下拱起,把船頂起拋下,水柱濺起老高。小船支撐不住,紛紛偏側。嘍啰們跌進水裡,嗷嗷直叫,似乎又遭到了水下的攻擊。把頭瞠目凝視,見水底鱗光凌厲,正是尖牙利齒的水族。水匪們雖水性過人,又怎敵得過蝦兵蟹將?

他怒氣衝天,手望下一比:「點火!」

陣前的嘍啰們把火把丟向火藥大船。白秀才道聲:「來得好!」

火藥見火即,沖向水族陣中。將及未及的一剎,整個魚麗陣都動蕩了一下。魚兒們涌動起來,用自己的身軀驅動江水。一股湍急的大水自下游奔涌而來,驟然將火藥沖入匪陣。炸響之時,江匪數條小船和嘍啰都掀到半空,把頭的中央主船也炸穿一個洞,前艙開始進水。后隊的嘍啰們也捂著眼睛嗷嗷叫,原來把頭算計極精,在火藥堆里放了石灰粉。不料現在東南風起,都刮到了江匪陣里。

趁此大亂,魚麗陣長驅直入,將江匪的前陣切為兩半。眼見古戰車要轟轟烈烈行到跟前,主船又在封堵漏水,把頭斷然下令:「各股整隊,不得慌亂!投石!」遮蔽物倏然移開,嘍啰們把壓艙石塊放上投石拍竿,撬動機關,一塊塊大石頃刻間投向水族魚陣,激起偌大的浪花。有些戰車被砸得一沉,車軾斷折。有的魚躲避不及,也被擦傷。

白秀才雙掌一合,一道紅光橫掃天宇:「道邊一木,百尺無枝,鳳凰嘴如絲,速去速去吾不知。」

江上水霧蒸騰而起,繼而天邊傳來了呼嘯的風聲,一片黑雲黃霧掠江而來。向上看時,一眾江匪都歇斯底里地驚叫起來。那是一群麻雀,只不過每一隻都比牛還大,伸爪將船上大石抓起,又高高砸下。所過之處,江匪們全都跳到水裡,貼身船下躲避。也有手腳慢些的,也大石砸中,或嘶聲喊著「妖怪」,被麻雀捉上天去了。有膽小的已經呼號起來:「水仙饒命!水仙饒命!」把頭罵道:「嚎什麼!違令者斬!後退者斬!」

此際,江匪水陣已經七零八落,士氣萎靡。白秀才朗聲道:「你降不降?」

把頭怒罵:「做夢!」

主船已經沉陷了一半,前艙的洞還在不斷擴大,划槳的嘍啰都已經亂了,船在江中打起轉來。把頭一刀砍翻一個要逃走的江匪,提起腦袋,把血抹在欄杆上:「敢跑?!」不少嘍啰又被嚇了回來。

白秀才喝道:「殺!」

蝦兵蟹將與殘兵剩勇短兵相接,在水上水下戰成一片。朝霞烈烈,江河如血。

江匪已經膽寒,抵擋了一陣,便現出疲態。有的已無力再戰,有的開始丟刀討饒,有的癱在船上嚎哭。面對一個個非人的對手,恐懼已經先一步懾服了他們。未幾,魚麗陣攻破匪陣右翼,中陣大亂。眼看就要被這麼多妖精包了餃子,主船上的江匪也紛紛往下跳。把頭提起朴刀,斜劈下半個人頭,又斫斷一條腿:「不許跑!給我戰!給我再戰!」

白秀才高聲道:「兀那賊首,何不與我一戰!」

把頭咬牙切齒,舉刀相迎:「難道我還怕你!」

兩面江水湧起,變成晶瑩絢爛的水翼,將白秀才托起。他凌空飛渡,縱身落上匪船,水珠訇然四散。

把頭一刀劈來!

白秀才乘浪飛身躍起!

把頭斜刺里射出三支袖箭!

白秀才揚袖轉身,水幕將二人屏開!

把頭憑一氣之餘勇,打得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刀光之中身形難辨。但白秀才在水的庇護下,若即若離,若隱若現,始終不與他正面交鋒。把頭每一擊都如中棉絮,被水沖得偏移了目標,他一腔怒火,都閉在胸中發作不得。

突然,白秀才一把抓住了朴刀!那明明是只孱弱無力的書生手,朴刀卻在紅光中愈變愈沉,直壓得把頭沉下了肩膀。饒是如此,他還不肯彎腰,被迫得膝頭都快觸及甲板,猶自大汗淋漓,咬牙硬撐。

白秀才逼視把頭的眼睛,口中念禱:「天上水,地下水,五湖四海江河水,聚吾一腔,噴流萬里——」隨他張口一噓,魚麗陣千里呼應。天邊江水暴漲,聲若滾雷。把頭不及呼氣,已覺大浪壓頂而來。嘍啰們號呼成一片,船陣土崩瓦解。層層巨浪將江匪和木片都沖向下游,漂蕩如水中螻蟻。

主船前後艙一齊進水,在浪中泡了一陣,終於出水,船體整個兒傾斜,在激流中載沉載浮。甲板上人物一空,連投石拍竿都已沖走,只剩下把頭和白秀才。把頭死死地抓住桅杆,白秀才高高坐在船艄上。

把頭雙目皆紅,一爪摳進甲板縫隙,緊接著拔出解腕尖刀釘住甲板,一步步往上爬來。白秀才待他靠得近時,遲疑片刻,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把頭一把抓住他手,陡然施力猛拽。白秀才猝不及防,跌下女牆,被他拖著滑向下方。把頭放聲大笑,忽感背上一沉,被什麼猛按在傾斜的船板上,沉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他擰過脖子一瞧,嚇得愣神。漫天彤雲中伸下一隻大手,將他牢牢摁在地下。這手肌骨透明,分明是白秀才的手。他定睛看手裡,發現抓著的是一條水蛇,還竄起咬他一口。

下游的潮水正在往上走。蝦精魚怪們早拿著大網橫掃江里,將江里的嘍啰們搜羅上來,拿藤索穿成一串一串的,驅趕著從潮中來。走在前頭的三當家、四當家連連呼喊:「大哥!大勢已去,不要再爭了!」

把頭被巨手按得喘不過氣,可還是斥罵:「你這廝懂什麼!」

「我們是不懂什麼。」二當家不知什麼時候爬了上來,走到他身畔,蹲下勸道:「大哥,沒轍了,保全弟兄們吧!」

把頭喝道:「滾!」

二當家突然閃電般伸手,卸脫了他下巴。把頭出聲不得,目眥欲裂。

二當家撩衣一跪到地:「草民無知,冒犯神明,罪該萬死!望仙人高抬貴手!」

巨手消失了,白秀才重又現身船艄,垂足高坐。

他看了二當家一眼,舉起螺號。

白秀才鳴金收兵,魚麗陣復歸原位。一串串俘虜爬在灘涂里,哀聲不絕。

江水平復下去,悠悠東流。白秀才高聲道:「你等平素欺壓鄉里,□□擄掠,無惡不作,是以我率江中生靈替天行道。人間自有律法,今日亦不用私刑,暫且饒爾等一條性命。他日再犯,定斬不饒!」

大小江匪紛紛叩頭:「知道知道!」「神仙爺爺大人大量!」「再也不敢了!」

白秀才飛落水上,漫步離去,魚群隨之其後。紅日在天,蚌珠在水,上下晶瑩澄澈。白秀才漸行漸遠,沉入江中。

二當家已經悄然拾起解腕尖刀,逼近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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