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邂逅

第23章 邂逅

?她果然生得極似阮紅芙。

鯉魚在青瓷缽里轉來轉去,不時探頭瞅一眼,然後哼一聲,嘟嚕嚕一串泡泡。

姑娘躺在布枕上,蓋著雪白的衾被,安詳地閉著眼睛,烏黑的長發流淌在枕上。枕邊放著她的赤金釵、白玉鐲,還有其他精緻細巧的小首飾;繪滿菖蒲的紙屏風上,掛著她洗過的衣裳。白秀才不敢坐在她榻邊,縮在地上,拿一隻小蒲扇呵護葯爐里的小火。窗外風疏雨驟,雖是白日,卻似黑天。芭蕉葉子嗒嗒地響。

這是市中最好的客棧。白秀才取下了姑娘耳上一枚瓊花金耳璫,直奔當鋪,狂拍門鬧醒夥計換了現錢,又要了這裡的上房,連夜請醫問葯,調湯伺水,足足鬧騰到現在。來送水的小二都還是睡眼朦朧的。

鯉魚悶不住,怏怏地問:「她什麼時候醒呀?」「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呀?」「你打算怎麼辦?」「喂,我肚子餓了……」

秀才小心地用手巾兒捂著藥罐的蓋兒,將滾燙的葯汁倒進白瓷小碗。他低頭安慰鯉魚:「再等等。等她好了,我送她回府,我們就上路。」他打開紙包,將賣酒娘子那裡討來的一點兒紅曲米餵給鯉魚。

鯉魚一跳一跳地吃著食兒,瞥見床上的姑娘醒了,眼神空茫,正溫軟地望著這邊。它頂了下白秀才的手指,示意那邊。然後默默地下潛。

姑娘說,她叫袁清蓮,是知州的外甥女,家在他原先的任職地,是當地的大戶。白秀才喂她吃藥,小心地告訴她,知州一家都不在了。姑娘的眼淚撲簌簌滾下來,分外惹人憐惜。哭過兩回,她便不再悲泣,乖乖地吃藥休息,不敢煩難眼前的陌生人。白秀才越看她越像故人,往昔情,今日景,一時都到眼前。他加意陪著小心,不敢有絲毫違迕。兩個人瑟瑟縮縮,你也不敢多口,我也不敢發問,姑娘要杯水也千恩萬謝,秀才弄灑了一勺藥汁也賠罪連連,把個鯉魚悶得要命,一看到白秀才過來便罵他:「最笨的就是河豚魚,你比河豚魚還笨!」「你還會不會說話?跟三百年不開口的龜伯都能談天,難道這個雌的、有兩條腿兒、嘴巴紅嘟嘟的,還不如烏龜健談?」

白秀才低聲罵它:「臭魚兒,你說誰呢!再罵我不理你了!」「乖乖,你也懂些事理,她剛剛死了這麼多親人,又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我哪敢惹這位姑奶奶不快活?」

鯉魚翻著白眼,絕食抗議。

姑娘見他老去案幾邊對著青瓷缽唧唧咕咕,終於惹不住問:「大哥……那個……」

白秀才如聆仙音,立時轉過去,滿臉堆笑:「小娘子有何吩咐?」

「你在跟誰說話?」

白秀才回頭,挨了鯉魚一記白眼,道:「我在跟神魚說話。」

鯉魚立刻貼近缽沿聽著。袁清蓮露出了孩童般的好奇神情。

白秀才望著她亮閃閃的眼睛,把缽兒獻寶一樣捧到她跟前,繼續編:「這可不是普通的鯉魚,它身上有三百年修為,能預知人事禍福、朝代興亡。如躍過龍門,便能化為天上飛龍,遨遊碧空,行雲布雨。」

紅鯉魚搖著尾巴,似乎洋洋得意。袁清蓮崇拜地望著它:「這樣的神魚,緣何會在大哥這裡?」

白秀才一時不知怎樣回答,便決定這麼辦:「這還要從漢武帝時說起……」他充分發揮書生口才,把什麼《山海經》、《搜神記》、《太平廣記》以及各種民間寶卷、坊間話本串成一氣,恣肆汪洋胡吹海吹。鯉魚從不知道他這麼能說,幾乎聽個倒仰,忍不住插嘴:「喂,刀魚精雖然厲害,也不至於一鰭過去就開山啊!」

白秀才可沒心神理它呢。袁清蓮聽著那麼精彩的神怪故事,眼睛閃閃發光,全然不怕了,問東問西,嘴上帶笑,喜得白秀才心尖子淌蜜。

不知不覺說到了傍晚,白秀才恭恭敬敬把飯菜端到她面前,遞上筷子。袁清蓮接過來,奇怪地問:「大哥,你怎麼不吃啊?」

白秀才聞著油啊肉啊不由噁心欲嘔,江里的日子已經把他的食譜都改變了。「我是修道之人,不食油葷。」

「那你吃什麼?總不能餓著肚子吧?吃兩筷素菜吧!」

白秀才搖搖頭。他靠著窗邊,見有個賣花的小丫頭,手裡挽著一大籃□□,怏怏地縮在檐下。他忙從荷包里數出五個銅子,跑下去,一會就拿著一大束菊花上來:「吃這個罷。」

袁清蓮吃著飯菜,見這個在屋裡還戴著幃帽的怪人縮在小杌子上,摘下垂頭耷腦的花朵往嘴裡塞,忍不住溜眼瞟他。

鯉魚打個呵欠:「甜滋滋的南瓜花兒你不吃,蜜絲絲的紫薇花兒你不吃,這個東西又寒又苦,有什麼吃頭?城裡的日子就是不如水裡嘛,你還賴在這不走!」

袁清蓮吃好了飯,白秀才又獻殷勤,要替她端碗去洗。袁清蓮少不得退讓一番,作勢要自己下地,白秀才忙去攙,一下子碰翻了碗。他忙著去救碗,一下子又碰落了幃帽。

袁清蓮小小地驚呼一聲,掩口坐倒。

兩支珊瑚般的硬角,直愣愣地撐在空中。白秀才欲哭無淚,只覺得自己像頭蠢鹿,和天上的仙女兩兩相對,恨不能給口油鍋跳下去烹熟了才好。

「你是龍神?!是水仙?!」姑娘純真的眼神里滿是傾慕之情。

白秀才的心瞬間化成糖蜜水兒。

他小心翼翼道:「是……我是江里的水仙,路過那裡救下了你。」一縷紅從他脖根爬上來,沁滿了整張老臉。

袁清蓮歡呼一聲,歡喜得像個孩子:「真的是水仙!我就猜你是!我聽人說了好多水仙的故事,水仙是江里最慈悲、最靈驗的神明。只有你會去那麼荒冷的地方救我,只有你會在那麼黑的夜裡救我!我就知道水仙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白秀才被誇得嘿嘿傻笑起來。

接下來,鯉魚看到,他們兩個說話,姑娘坐得越來越直,秀才站得越來越近,最後居然坐到了他一直不敢坐的榻邊兒上。他們的話說得越來越親密,越來越溫柔。秀才說著江里的奇偉瑰怪,姑娘說著書里的絢爛多彩。姑娘的柔荑和秀才的爪子不知什麼時候慢慢挨到了一起,又燙著了一樣縮回去。他們兩個的眼睛里,都是亮閃閃的,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姑娘的眼神像做夢,夢見了大江大海,大鯤大鵬;秀才的眼神也像做夢,夢見了青梅竹馬,明眸皓齒。

鯉魚禁不住出聲提醒:「她可不是阮紅芙啊!你還要跟我回江里呢!」

它看到白秀才眼裡的夢碎去了,那層耀眼的亮光散去了。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榻沿上,又滿面窘迫地站起來:「天色不早了,早些安歇吧。」他坐到案几上,當著袁清蓮的面消失了。

袁清蓮驚訝地睜大眼睛,眨了又眨,又喊了他好幾聲,才吹熄了燭火。

白秀才蜷在缽里,和鯉魚一起在淺水中睡去了。

袁清蓮背上的刀傷雖然長得嚇人,畢竟不太深,沒有生命危險,只欠靜養一段。白秀才又這麼千殷勤萬殷勤地伺候著,恨不得割自己的肉替她補上似的。鯉魚急著要她好起來,只消把這個嬌滴滴的大家閨秀送走,就能和白秀才回江里了。可白秀才簡直鬼迷心竅,比它還急著要她康復。

第三天中午,袁清蓮一睡著,白秀才便牽著她手兒,身上的紅光一波一波渡到她身上。

鯉魚嚇得叫道:「你不要命了!還沒學會,怎能亂使呢!」

白秀才足足渡了一個時辰,面白氣弱,冷汗涔涔,起身時幾乎暈去,腦袋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鯉魚緊張地盯著他,見他捂著胸口,慢慢緩過來,才出了一口氣。

白秀才柔柔弱弱地挪到案几上,一下子變成個豆丁兒,癱著起不來。

鯉魚一聲兒不吱,埋頭在水裡,等了半天,終於頭頂水響。白秀才悄悄地滑了下來,挨著它身畔,蜷成一團睡下。

鯉魚從他的領子里,隱約看見了一道縱貫背部的傷痕。

接下來的日子,鯉魚再也沒有說什麼。白秀才已經撩起了年少情夢,一夢無絕期了。袁清蓮不是阮紅芙,可她漸漸把白秀才的心挖走了。白秀才給它講過很多故事,比如牛郎魚和織女魚,活在兩條永不交匯的河裡,只能通過每年疏通一次的運河相會;還有梁山伯魚和祝英台魚,死了以後變成比目魚在海里飛啊飛。鯉魚擔心,如果阻止白秀才,即使回到江里,他說不準也會害相思病死掉,變成半片比目魚飛啊飛。

袁清蓮對她背上的傷口睡一覺就消失了感到非常驚異,更加仰慕白秀才的「神仙功力」。被她那樣崇敬加愛慕的眼光注視著,白秀才活像只花孔雀一樣抖起來,時時想開屏。鯉魚每次想氣,想笑,全都忍著,變成泡泡吐在缽里。

後來,袁清蓮要回家,白秀才立刻就打點起來,托著鯉魚缽兒,坐著小船,坐著驢車,坐著轎子,一路依依不捨地送她,要流淚也背過身,偷偷地哭。眼淚水兒落進青瓷缽里,又苦又咸,鯉魚拚命忍著不抱怨。

將進府邸的時候,袁清蓮突然大膽地抱了他一下。秀才手一滑,鯉魚缽兒險些脫手,鯉魚嚇得叫了出來。

袁清蓮鬆開手,羞澀地說:「白大哥,你……」

白秀才歡喜得手抖抖的,低著頭:「我一定來……提親。」

鯉魚一顆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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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魚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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