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3章

大夏天的,鎮日裏處置官司,張貴妃心中不少有怨言。便是宮人中也有替她抱不平的。

宮裏同張貴妃交好的嬪妃便規勸她,「娘娘何不將事由告訴徐姐姐,令她規勸規勸天子。說句僭越的話,還沒到那個位分上呢就折騰出這麼多事來,也損口碑、折福分。」

張貴妃喝着茶茗,杏眼輕蔑的一垂,諷刺道,「我可不敢說——這些話你也少提,她如今可是天子的心肝寶貝兒。」恰三公主琉璃追着一隻兔子,搖搖晃晃的從她面前奔跑過去,張貴妃不由便想起往事來,「去年琉璃滿月時,我也向天子求過封號,天子是怎麼答的?」

『也不要貪心太過』,張貴妃至今也還記着原話。彼時宮裏有不少據此取笑她的,張貴妃一度灰頭土臉。

「結果今年怎麼着?二話沒說就給了她一個舞陽公主——如今誰不知道琉璃這個沭陽公主的封號,是跟着她沾的光?嫁過來六個月就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種,竟把正經的金枝玉葉給比下去了。」張貴妃便嘲諷道,「日後我們母女都得仰仗着她們母女過日子呢,怎麼敢得罪她?」

「娘娘也別這麼說。」李美人便笑道,「娘娘不還有皇長子嗎?任她再怎麼得勢,就算這一遭生下皇子來,又能越過長幼去?」

張貴妃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垂着眼睛淡淡道,「他哪裏算是我的兒子。」

李美人垂下頭,眼中略過一抹輕笑,沒有再追問下去。只轉而笑道,「說起舞陽公主來——娘娘可聽過一件蹊蹺事?」見張貴妃確實是有些好奇的,李美人便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據說徐姐姐把孩子生下來時,產房裏確實有人瞧見,孩子下頭是帶把的。不知怎麼的,抱到天子跟前時,就成了個女嬰……」

待李美人走後,張貴妃進屋卸妝。見琉璃揮舞著玉如意敲打兔子玩,那兔子被她追打得四下里逃竄,滿殿宮娥都在替她堵截兔子。張貴妃便惱火起來。把女兒收拾整潔了,又耐心教導她為什麼不可以追兔子玩,才命人帶她下去背詩。

琉璃也才一歲半罷了,聽聞又要背詩,為難得一步三回頭,小眼神哀求得滿殿宮娥都不忍了,張貴妃依舊不肯心軟。終是令教養姑姑將她抱走了——她教導琉璃十分的急於求成,簡直恨不得立刻就令琉璃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

宮人們早就見怪不怪,都不說什麼。

待將琉璃抱走了,張貴妃身旁的掌事姑姑才上前去,說的卻是,「李美人的話,娘娘聽一聽就罷了,可千萬別受了她的慫恿。」

張貴妃輕笑道,「我曉得,她這是想拿我當棒槌使,根本就沒安什麼好心。嬤嬤放心——這宮裏誰是敵是友,我心知肚明。」可想到皇長子的處境,她卻不能不動一份心思,到底還是又吩咐,「你也去給我查一查,當初徐妃生下來的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掌事姑姑應喏,又道,「當日產房裏伺候的都是天子和辭秋殿裏的人,怕是不好查。」

張貴妃自然也明白。就她看來此事誅心為多,說是捕風捉影、刻意編排來陷害徐思的都不為過。不過長點心也總沒錯,便道,「你只管打聽着。」過了一會兒她又感嘆道,「若這次她生下的還是個女孩兒也就罷了……」

掌事姑姑望向張貴妃,等著下文。然而張貴妃心事重重,到底是沒將後半句話說出口。

時近八月。

這一日午後,徐思又沉沉睡過去。

如意因平日裏睡得多了,午後反而精神起來。她已經開始學走路,雖兩三步就要摔一回,但也一路摔一路走,爬得更是飛快。旁的不說,在長期同乳母們鬥爭的過程中,逃脫躲閃的才能已充分顯現出來。奮力逃路時,乳母們頗要小跑一陣子才能追得上她。她又善於躲藏,爬著爬著忽然停下來往犄角旮旯里一坐,就夠乳母們手忙腳亂、膽戰心驚的找上小半晌了。

因她不肯午睡,乳母們弄不住她,只得帶她到殿外長廊下的陰涼里玩耍。

午後寂靜,陽光舒緩,庭院裏蜀葵花開似錦。乳母們打着哈欠勉強陪如意玩耍著,為省力氣,便拿了九連環給她玩。如意果然就被吸引住了——一會兒把小手指塞進圈子裏,一會兒又松鼠似的拽著連環往地上敲,敲了一會兒見連環還沒開,便要往嘴裏塞。乳母們忙從昏沉中驚醒過來,將連環從她手中搶過來,親手拆給她看。

如意哪裏看得懂?

不多時,如意昏昏欲睡,反倒是乳母們拆連環拆上癮來了,湊在一起爭論這一扣該往上還是往下解。

暖風吹來,樹影斑駁。

如意四下打量,見有貓咪翹著尾巴自護欄上走過,那尾巴尖兒上一簇白毛晃得有趣。她眼睛不覺就又一亮,那貓下意識一抖,回頭對上如意的目光,寒毛就從脖子豎到尾巴尖兒。如意抬起一隻手,邊爬著就站起身跑去摘那尾巴尖兒。那黑貓嗷嗚一叫,跳着後退了一步。

……

待乳母們稍稍從連環上回過神來,便已不見了她們四公主。

如意一路追着那隻貓咪。

她盡其所學的跋涉著,又跑又摔又爬的,遇着台階便手腳並用的當小山來翻,雖弄得滿身泥塵,興緻卻不稍減。那貓咪初時還怕她,到後來察覺到這小姑娘也沒多厲害,便不怎麼將她放在心上了。

那貓的性子同嬰兒一樣難捉摸,明明已將如意甩開老遠了,卻又不時賤賤的跑回去招惹她一下。它一撩撥,如意便就又樂呵呵的繼續追過去。這一人一貓就這麼你逗我追,漸漸離內殿遠了。

辭秋殿裏草木繁盛,又多的是蜀葵、錦葵一類高且茂密的花叢。如意邊在花叢中穿行邊找她那隻貓。待她自蜀葵花牆間穿過去,便看到那黑貓高高的蹲坐在承露台上。

這一日晌覺徐思驚夢連連。一時被海陵王逼迫着觀賞酷刑,一時又被李斛撕扯著頭髮強迫抬頭。一時又回到十四歲那年,金陵微雨時節牡丹花開,蕭守業對她說「我會護着你一生一世」。可那聲音灌入耳中,她聽見的分明是李斛的嘲諷,「這衣冠望族家的娘子,睡起來也沒什麼不同」……

醒來時徐思只覺得頭痛欲裂,冷汗浸透了衣衫。

天色還早,日光斜過南窗。外頭宮娥們似乎在為什麼事忙碌著,腳步匆匆。不多時有宮娥神色驚慌的進屋來,湊在徐思的乳母翟姑姑的耳邊說了些什麼。翟姑姑也跟着變了臉色,她回身查看徐思醒來了沒有,卻正對上徐思望過來的目光。

徐思看得出來翟姑姑是想瞞着她。她精力不濟,也確實不想多問,便示意翟姑姑只管去,又吩咐,「把如意抱過來吧。」

——這會兒她只想看到女兒。

翟姑姑同那宮女俱都一顫,徐思見她們的神色,腦中便嗡的一響,不安的追問道,「……出什麼事了?」

辭秋殿裏的承露台有兩丈高,幾與屋檐齊平。繞着承露台有盤旋而上的台階,卻不過才一尺來寬。

誰都不知道如意是怎麼攀爬上去的,但等徐思帶着宮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扶著承露台上立着的仙人柱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想去拽那蹲在盤子裏的黑貓垂下來的尾巴尖。

她本來就站不大穩,又是在狹小得幾乎不容轉身的高處,一抬頭,身子便往後一仰。

徐思驚悸不已,也不敢喚如意的名字,只不管不顧的排開蜀葵花牆,往承露台下奔跑。

承露台上那黑貓見了人,終於不肯再逗如意玩耍,便從仙人柱上往下一躍,踩着假山石鑽進了花木叢中。如意沒拽住那貓尾巴尖兒,便扶著柱子往假山上張望了一會兒——她只以為那貓又逗她,便蹲下來,想從承露台上攀下去。

然而上來容易下去難,她笨拙的試了好幾個角度,都沒法再回到那台階上。因把握不住平衡,身子就往下一斜,幾乎從柱子上翻落下去。她這才往柱子底下看了看,見竟然這麼高,就露出被驚到了的表情來。有些無措的張望起來。

徐思這才叫她的名字,「如意……」

如意看到了徐思,復又喜悅歡快起來,更急着要攀援下去。徐思心裏被火煎熬一般,忙喝止她,「別動,好孩子……別動,阿娘這就去救你。」

她匆忙排布人手——既要令人去承露台上抱下如意,又得有人在下面接着,免得如意摔落下來。她忽而想起些什麼,忙就抬手解裙子。幸而翟姑姑立刻便看透她的心思,趕緊按住她的手,命人即刻取毯子來。

然而就在她們手忙腳亂的功夫,熱風拂過,如意仰了仰頭,打了個小噴嚏。她晃了晃腦袋,便丟失了平衡,自高處仰倒下來。

如意的嚎哭聲傳過來時,徐思才虛脫了一般軟倒下來。

——承露台下恰巧有人,將如意給接住了。只是自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衝力頗有些大。那宮娥接了她卻沒抱住,讓她摔了一下,這才把她弄哭。

眾人也連忙將如意抱到徐思跟前去。

如意已髒得花了臉,身上衣衫也揉搓得不成樣子,衣袖從小胳膊上滑落下來,露出肩頭蝴蝶似的胎記來。

徐思也顧不得給她整理衣衫,先將她抱在懷裏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邊,落着淚問,「哪裏疼?」

如意見她哭,自己反倒不哭了。打着淚嗝眨了眨眼睛,笨笨的指了指屁股,「娘娘,疼~」

徐思見她頭腦清明,身上也確實沒什麼傷痕,才由悲轉喜,道,「讓你淘氣……」

這一回如意確實是有驚無險,太醫來仔細給她診斷過,也只尋出肚皮上一點小擦傷罷了。

倒是接住她的那個宮女因為手臂脫臼,需要休息幾日。

待哄著如意睡下了,徐思便命人傳那宮娥進來。

徐思對她頗為感激——也惱火如意身旁乳母們不盡心——有心提拔她到如意身邊伺候。畢竟今日多虧了她,如意才沒受傷,徐思心裏隱隱覺著,這人是如意的貴人也不一定。

她也想給如意找一個貼身忠僕,能奮不顧身的護著如意最好。

那宮娥倒是很快便進來了。徐思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那宮娥穿得十分不起眼,一身灰撲撲的舊衣衫,頭上斜簪了根舊木簪子,全身上下竟無半點鮮艷的色彩。身量倒是高瘦勻稱,只是形容枯槁卑弱,垂著頭縮在那兒,便如一把半枯不枯的胡麻。

徐思已找人問過她的底細,知道她並不是辭秋殿裏的人,只在掖庭幫忙做些浣衣搗練的雜役——掖庭浣衣所設在宮外,裏頭做活兒的多是獲罪官員的家眷或是被貶謫的宮娥。因活計繁重,人手常常不夠,便有些家計貧困的婦人被夫家送去做些雜役賺點家用。並不儘是精挑細選的良家子。

這些人平日裏都沒機會到內宮來。只因這婦人擅粘知了,才被派來驅蟬。入秋後知了也少了,這一日也是她最後一趟活計,她心中好奇,才偷偷進院子裏窺看。結果便碰見如意爬上承露台。

徐思對她的貧困已有心理準備,但此刻見了也還是大感失望——倒不是嫌棄她的穿着,而是這婦人由內而外的透出一股子卑賤畏縮的氣息來,令人一見便覺出她的不爭氣。簡直就像一隻怕見光的耗子。

徐思心下頓生憐憫,但憐憫是另一回事——她最害怕的就是日後如意也這麼畏縮,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人常伴在如意身邊的。

她也就打消了令這婦人伺候如意的心思。

只問道,「你想要什麼賞賜?」

那婦人又縮了一縮,緩緩的抬起頭來看徐思。待看見了又忙垂下頭去,立刻便跪到地上。她顯然是許久不曾和人說過話了,又憋了好一會兒才絆絆磕磕的道,「奴,奴婢能做雜役,什麼活兒都做得好……求娘娘讓我入宮,我再也不願意出去了……只要別讓我出去,我做什麼都願意!」

她爬過來想抱住徐思的腿,辭秋殿裏宮娥們忙上前按住她。

徐思對上她的眼睛,只覺得心口一驚,身上就有些不好。她這一日已透支了心力,此刻疲乏頭痛得厲害,再無力氣應對。

畢竟這婦人救了如意,她無論如何不會令人傷了她,便道,「我應下了——」吩咐人,「先帶她下去歇著吧。」

待宮娥們將那婦人帶下去,她才喚了翟姑姑來,問道,「她是二十四歲?」

翟姑姑道,「掖庭那邊是這麼說的。」

徐思便又記起那婦人抬頭的片刻,她看見的面容——那婦人生得其實很不錯,有姣好的面容,然而眼睛大而無神,常帶驚恐,皮膚又顯粗糙、蒼老。是以明明比徐思還小几歲,可就算說她比徐思大一輩,怕都沒人會懷疑。

不知怎麼的,看了這婦人後,徐思心底便極不舒服。彷彿那婦人渾身浸透的絕望、卑微感也傳遞到了她身上似的。

「她為何想入宮?」徐思便心不在焉的問。

翟姑姑頓了一頓,道,「說是貪慕宮中富貴也沒錯。」但她去打探了一番這人的底細,自然不會就給這麼個含糊的答案,便道,「她姓庄,人只喚她做莊七娘。也不知道自己祖籍何處,只記得村西邊兒有棵大榕樹,故而她們村叫榕樹東,往西去有個村子叫榕樹西。她也是個苦命人,十來歲上就被親爹賣給了牙子。七八年間也不知輾轉賣了幾手,吃了多少苦頭,才賣給個酒鬼當老婆。那酒鬼也不是什麼好人,每日必打她消遣。又沾上了賭博。到底還是再度將她給賣了。聽說進掖庭時她才生產過不久,一身傷,都是被那酒鬼打的。可惜掖庭也不是什麼慈善之地,她人又膽小怯懦,在浣衣所里也飽受欺凌……大概活到這麼大,姑娘是頭一個待她和顏悅色的。此地又富貴安樂,她自然拚命也想留下來。」

徐思聽了不免失神。喃喃道,「那便讓她留下來吧。」她心情已然沉重,然而也並沒有多說什麼,只吩咐翟姑姑道,「你看着去安排一下,別讓她再被人欺負了。」

至於給如意當保姆的事,自然是提都不提了。

天子從外殿趕回來時,徐思才剛剛歇下。

他匆匆進屋來,也不令人吵醒徐思,只親自上前查看徐思的睡顏。見她睡得尚還安穩,又把着她的手腕切了一會兒脈,確信是真的無大礙了,才將她的手腕塞回毯子裏,靜靜的在旁邊守着她。

不多時,內侍太監進屋來稟事,天子怕吵到徐思,便抬手止住,示意他出去說。

出了屋子,內侍太監決明便回稟道,「宮中野貓已清理完畢。只是各宮多有養家貓的,養得時日久了,難免捨不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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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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