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

鬧騰

王夫人本來並不想與武家結親,因為王家算是書香門第,清流世家,而武家則是不折不扣的草莽出身,就連武夫人也是正經八百地上過戰場殺過人的。

她教養出來的閨女能有什麼好的?

可架不住媒人的一桌酒,結果王知府腦子一熱答應了。

不想結親也只能結了親,沒想到幾年下來,這親事着實不錯。武家閨女雖然琴棋書畫不怎麼通,但性子直爽憨厚,上能孝敬公婆下能友善妯娌,又因着沒學識,也不強求管家。

有這個嫡長媳的榜樣在前,其餘幾個庶子的媳婦就是想折騰也翻不起浪花來。

到現在為止,王家的中饋還是牢牢地掌握在王夫人手裏。

王夫人這才覺出來,這門親事確實結得好,連帶着對原本不怎麼看在眼裏的親家也親近了許多。

已經過了午時,正是吃中飯的點兒。

按理說,沒有人會在這個時辰出門訪客,這不是擺明了要到別人家裏蹭飯嗎?

有些心思重的,嘴上不說可心裏會犯嘀咕,甚至假作無意地漏出去,而武夫人不同,只會誠心誠意地招待你。

這也是王夫人之所以不去其他親朋故交家,而選擇了武雲飛家的原因。

武雲飛府邸位於罐兒衚衕,離皇宮約莫半個時辰,是處三進三間的宅院。看上去是小了點,可他家人也少,只一子一女,女兒出嫁了,兒子跟隨武雲飛到了大同,現在留在家裏的就只武夫人跟兒媳婦。

王夫人到武家時,武夫人正跟兒媳婦在吃飯,聽說親家來,先招呼王夫人坐下吃飯,又吩咐兒媳婦到廚房加菜,又讓人送了一小壇梅子酒來。

也沒外人在,親家兩人邊吃邊聊,王夫人就嘆口氣說起進宮的事兒,「……平白無故地退親,豈不是壞人家姑娘名聲,就是我們家琨哥兒也得不了好……」

武夫人熱情地給王夫人又斟一盅酒,冷哼一聲,「都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那位可好,壞人親事成癮了,碰過一次釘子不長記性,還來這一套。」

王夫人聽出武夫人話裏有話,好奇地問了句,「怎麼回事?」

武夫人並不瞞着,把先頭易楚在慈寧宮裏動了胎氣,而後陳芙吞金的事情說了遍。

王夫人恍然大悟,「早先聽說有人彈劾陳家,沒想到竟是因為這個。」

武夫人拭拭唇角不屑地說:「……原本是挑個軟柿子捏,不成想竟啃了塊硬骨頭,誰能想到杜夫人能豁出去鬧到太後跟前,杜總兵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兒,一氣之下跑回京都了……就跟以前戲文里唱的似的,那個什麼一怒為紅顏……那位沒了辦法,只能把髒水潑到自己嫡親妹妹頭上。六姑娘我見過,不管長相還是性情都沒得挑,可惜了的。」

王夫人沉吟片刻,「忠勤伯府的親事我不想退,都換過庚帖了,而且……說出去不怕親家笑話,琨哥兒上次去送節禮,偷偷看了吳姑娘一眼,還真是上了心,現在滿心歡喜地就等著四月成親了……可又怕誤了我家老爺的前程,真定府有幾位不錯眼珠地盯着老爺,專等他出個差錯好取而代之。」

長長地嘆息一聲,鬱悶地啜了口酒。

武夫人也陪着喝了口,開口道:「要真不想退親,我倒是有個辦法,不過我做得來,親家卻未必能拉下臉面……要不您回去跟王大人商量下。」

王夫人正沒主意,聽到此話眸光亮了亮,隨即又暗下來。

這事她的確做不出來,不過,她不能做並不意味着別人也不能……王夫人再一琢磨,笑着舉起酒盅,「我覺得這事能成。」

**

信義伯府。

易楚輕輕地揭開棉布看了眼傷口,「邊上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中間重的地方還沒好,別總捂著了,露在外面長得快,不過千萬別凍了。」將放在手邊的瓷瓶遞過去,「結痂的時候會發癢,塗上這個能好點。」

青枝不接,卻直直地跪下來,哀求道:「夫人,我打小父母雙亡,五歲被祖母賣到人牙子處,到如今外頭已沒有可依靠的人,先頭兩天都是東躲西藏地……夫人,請您念在六姑娘的面上救我一命,我願意賣身為婢伺候夫人。」從懷裏掏出賣身契,高高地舉過頭頂,「夫人,從今而後,我眼裏只夫人一個主子,定會忠心事主,絕無二意。」

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知道主子最看重的就是忠誠,所以把忠心放在了第一位。

易楚便有些猶豫,平心而論,她並不想留個陳芙的丫鬟在自己身邊礙眼,可青枝所說也是事實,文定伯府的人正四處找她,真要抓回去免不得一死。

思量片刻,嘆道:「你先留幾日,等過陣子風聲小了,我給你些銀兩你離開京都,或是嫁人或是做點小生意,總比做奴僕強。」

青枝見易楚臉色知她心意已決,不敢再求,謝過易楚起身隨着冬雨下去。

易楚煩悶地倚在彈墨靠枕上微闔了雙眼。

相處這許多時日,冬雪已能猜度一二她的心思,想必是為陳六姑娘可惜。

陳六雖無害人之心,但也脫不開干係,並不算得十分無辜。

況且,真正該為她的死負責任的是宮裏的皇後娘娘,而易楚不過是為了自保。

可看了陳芙送來的信,易楚還是消沉了許多日。

便是為這,冬雪也不想讓青枝留在府里。

眼看着易楚像是睡著了,冬雪輕輕扯過床薄被剛要搭上去,就聽院子裏冬晴特有的大嗓門響起來,「夫人,表姑娘來了。」

冬雪尚來不及斥她,見易楚已睜開眼睛,遂道:「要不夫人接着再睡會兒?」

易楚搖搖頭,「我沒睡着,就是閉眼養會兒神,前頭說誰來了?」

「說是表姑娘,」冬雨笑着將易楚扶起來,「應該是三舅老爺家的姑娘。」

「倒是稀客,」易楚眸中沁出幾分笑意,「我出去迎迎。」

冬雪趕緊找了大紅羽緞披風給她披上,剛扶她走出瀚如院,就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不是芸娘是誰?

易楚忙將人請進偏廳,芸娘褪下身上披的猩猩氈斗篷露出裏面翠綠色的褙子,配上月白色羅裙,清新的就像春天裏才始發芽的柳條,充滿了勃勃生機。

「真好看,」易楚不由誇讚一句。

芸娘笑呵呵地答,「多謝表嫂,這是今冬剛進的提花緞,我娘說顏色太綠怕不好賣,我覺得還行,而且這顏色不挑人,男的也能穿,我還做了件道袍,不過袍擺處得鑲一道灰色襕邊才壓得住,要不就顯得輕浮了……這褙子也是新樣子,蘇州那邊傳過來的,前頭沒什麼特別的,後頭掐了兩道褶,能顯出腰身來。」說罷,輕盈地轉了個圈,讓易楚看清那兩道褶子。

她月白色羅裙便像水波紋般盪了盪。

易楚細細看了,點頭道:「果然是恰到好處。」

芸娘咪咪笑着,「我也給表嫂帶了兩匹布,一匹就是這種綠色的提花緞,還有匹是玫瑰紫的……前陣子就想來的,可爹不讓,說關注這邊府邸的人多,怕落了人的眼,害我又等了這些日子……表嫂,你沒事吧?」

易楚笑道:「沒事,我爹開醫館,我怎麼也稍懂點醫理,哪能不顧及自己的身子?」

芸娘爽朗地附和,「我爹也這麼說……說要真不好,表哥也不能放心地走……不過還是得親眼看了才放心。」聲音頓一頓,眼眸突然亮起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對了,這幾天椿樹衚衕那邊可熱鬧了。」

「怎麼了?」易楚被引起興緻來,她出門少連椿樹衚衕到底在哪個位置都不了解,這陣子又關門閉戶的,完全不知道外頭髮生的事。

芸娘捧著茶杯猛喝兩口水,笑道:「可也巧了,我有間鋪子在椿樹衚衕對過的榕樹大街,前天去查賬,正瞧見那邊圍了一大圈人……真定王知府的兒子跪在那裏,哭喊著讓薛家成全他。」

真定知府是正四品官員,他的兒子在京都鬧事……易楚腦子轉了下,問道:「椿樹衚衕住得是什麼人?」

芸娘笑答:「是文定伯姨母家的兄長,在吏部文選司做散官,沒什麼正經差事,不過……聽說找他走門路的人不少。」

文選司郎中才是正五品官員,要是散官的話就沒有品階,可文選司職掌官吏的班秩、遷升和改調,是個實權部門。

尤其又是文定伯的表兄,可想而知,薛家應該也混得風生水起。

也不知王家到底怎樣得罪了薛家?

芸娘笑笑,意味深長地道:「……本來王家這個兒子跟忠勤伯府的吳姑娘定了親,可不知為何,這薛家又想把自己家的長孫女嫁過去,好像要逼着王家退親。王知府礙於文定伯的權勢是要應了的,但王家兒子是個情長的,死活不願退親,就到薛家門口跪着了,前天一天,昨兒一天,連跪兩天了……表嫂是沒看見,那孩子把頭都磕破了,昨兒是包着棉布去的,據說王夫人氣得病倒了,她身邊的嬤嬤也陪着兒子跪……倒不是逼薛家退親,是求王家兒子回家的,就在薛家宅子門口,一邊哭一邊鬧……連續兩天沒人管,說不得今天五城兵馬司的就要干涉了。」

說罷,重重地嘆了聲。

易楚猛地想起來,忠勤伯府尚未出嫁的姑娘豈不就吳韻婷一人,難不成薛家逼着王家退親的就是她?

青枝說過,陳芙吞金那天,吳韻婷去過文定伯府,把陳芙給臭罵了一通。

這事應該是沖着吳韻婷來的吧?

只是怎麼就鬧得這麼大了?

皇後娘娘也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棘手。

她端坐在坤寧宮裏,長長的指甲將掌心掐得通紅,手越疼,心就越恨:王家這個蠢貨,不就是退個親嗎,怎麼鬧出這麼多風波來?堂堂知府,連兒子都管不住,竟讓他跑到京都來折騰,鬧騰一天不算完,非得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這事往小了說不過是件兒女親家、婚姻嫁娶的瑣事,可往大了說……若她被牽連進去呢?

父親跟表叔怎麼就不攔著點兒,任由王家小子鬧騰?

真是沒用!

皇后恨恨地摔了手旁青花瓷的茶盅,嚷道:「去請文定伯夫人進宮,要快!」

有太監應一聲,小跑着出去傳旨了。

宮女則怯怯地上前收了茶盅的碎瓷。這一套杯碟少了一隻眼看又是不能用了,近幾天皇後娘娘可沒少摔東西,先是摔了套粉彩的,再就套汝窯白瓷的,還有套青紅釉的,加上這套……昨天去內務府的時候,管事就話裏有話地抱怨坤寧宮伺候的人粗手粗腳。

這一筆筆的帳還不知道着落在誰頭上?

宮女小心地用手帕捧著碎瓷片退了下去。

陳夫人接到太監傳話時正斜靠在羅漢榻上假寐。

這陣子她可是心力交瘁,人生最慘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尤其陳芙又是她最寵愛的么女。為了彌補心頭的愧疚,從佈置靈堂到裝殮下葬,到請和尚念經都是她親歷親為,而且還得應對上門弔唁的客人。

從精神到體力的雙重透支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前天做完了頭七,昨天她就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整一天米水未進,今兒剛剛好了些,不成想長女又宣她進宮。

陳夫人着實不想去,可傳旨的太監巴巴地外面等著,無奈之下,只好脫下身上的素服換了件青蓮色的褙子又重新梳過頭髮走出去。見了太監,強擠出個笑容來,「有勞公公跑這一趟,不知娘娘因何傳喚臣婦?」

太監想起皇后鐵青的臉色,目光閃了閃,躬身道:「奴才也不知,只讓夫人儘快過去。」

陳夫人虛弱地點點頭,由嬤嬤攙扶著,步履踉蹌地上了馬車。

此時的嘉德帝坐在慈寧宮偏殿的太師椅上,目光陰鷙臉色晦暗。

太后坐在蒲團上默默地數着佛珠,半晌才幽幽地開口,「……先前只是張狂,這倒罷了,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年紀輕輕能坐到如此高位,心裏壓不住也在情理之中,可張狂漸漸變成狂妄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臣子家事,也就她能做出來,也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手指撥著佛珠再轉兩圈,又道:「前朝的事兒哀家不摻和,可這後宮着實應該好好整治一番,不能由她一人做大……馮美人侍寢有功,擢為容嬪,陳美人跟了皇帝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晉為昭儀,再選個吉日把趙十七接進來,封為良嬪……還有陳家的姑娘不是嫁不出去嗎,聽說二房有個嫡女叫陳蓉今年剛滿十五,接進來封為昭儀……她閑得沒事幹就給她找點事兒,皇帝年紀也不小,多幾個人侍候也好早點開枝散葉。」

嘉德帝靜靜思索會兒,沉聲道:「一切盡有母后做主。」

太後行事利落,當即擬了懿旨。

臘月初六,兩頂粉轎分別將趙十七與陳蓉接進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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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髮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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