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鳳凰辭

第116章 鳳凰辭

太平跪在粗礪的沙石上,冷汗一滴一滴地順着面頰滾落下來。她當然知道攝政王這三個字的具體含義,也瞬間就想通了父親為什麼要去獻陵。父親他還是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要給李顯和李旦創造最後一個翻身的機會!

她緊抿著唇,面色一點一點變得蒼白,裏衣被汗水浸得微微有些濕。旁邊的李顯彎下腰來,悄聲問她:「方才阿耶偷偷派人告訴我,說是太平公主重情。阿月,你知道阿耶是什麼意思么?」

他撥開眼前的細碎珠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聽不大懂。」

阿耶總是很喜歡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就像當初的妹妹一樣。他知道妹妹自幼聰慧靈透,無論旁人話里有什麼隱含意思,都能猜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自己不大聰敏,所以想要妹妹說給他聽。

妹妹大概……是會告訴他的罷?李顯有些疑惑地想。

太平面色又蒼白了幾分,望着遠去的鑾駕,有些嗚咽著說道:「當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知道她比阿娘心軟,也知道她會感念他的恩澤,所以很乾脆地利用了這一點,將小女兒推向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如果他在這時候死去,他的女兒必定會因此感到難過和愧疚,會心甘情願地去做這個攝政王,替兄長守住這個江山。

而且在三年孝期之內,她是什麼都不會去做的。

太平緊緊地捂著口,不讓自己嗚咽出聲來,面色如同紙一般蒼白。

父親……父親!

他果然不愧是大唐的皇帝,果然不愧是帝王心術,果然是一盤天子對賭的棋局!

他對她說:「扶持大唐江山。」

他對李顯說:「太平公主重情。」

只要他在獻陵里身故,就完成了整個計劃當中最關鍵的一環。他的女兒會因為愧疚和懷念,還有手中這封攝政王的旨意,心甘情願地去做三年的攝政王。而三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改變很多的事情。

他不甘心放棄李顯,不甘心放棄李旦,即便太平公主光芒萬丈,他也依舊是不甘心。

太平低垂著頭,冰涼的淚珠沿着面頰滴落下來,啪嗒一聲打在沙石上。袖中那捲聖旨冰冰涼涼,攝政王三個字反覆地在她腦中迴響,如同尖矛一般無情且銳利。李顯歪在她旁邊,有些不解地反覆重複道:「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什麼意思?阿月重情么?阿月本來就很是重情……」

太平站起身來,平靜地吩咐道:「來人,備馬。」

「妹妹要去哪裏?」李顯嚇了一跳。

「去陪一陪阿耶。」太平輕聲說道,「他大約會很寂寞。」

太上皇的車駕已經遠遠地走出了半里地,太平足足追趕了小半個時辰,才追上了父親的腳步。鑾駕已經在陵園裏停了下來,她的父親負着手,望着蒼茫天色,背影顯得有些蕭索。內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提醒道:「陛下,太平公主來了。」

「噢。」他緩緩地轉過身來,和藹地對她說道:「阿月是放心不下朕,才跟過來的么?放心,朕眼下身體好得很,不過是想同阿祖和阿耶親近親近。阿月政事繁雜,還是回宮中去罷。」

他一番話說得很是雲淡風輕,如一個平凡且和藹的慈父。

太平靜靜地望着他,眼眶有些微紅。

「阿月是哭了么?」他有些訝異,然後用帕子捂著口,低低地咳了兩聲。帕子上隱隱約約有了一些血絲,他卻視而不見,轉瞬就收回到衣袖裏,愈發和藹地說道:「阿月剛從北疆歸來,想來是身困體乏,應當好生休息一些時日才好。回去罷,嗯?」

他走上前來,輕輕拍一拍太平的肩膀:「回去罷,好生歇息一晚。」

太平怔怔地望他,有些哽咽著說道:「今夜過後,我還見得到阿耶么?」

「阿月在說什麼混話呢。」他心中一凜,面上卻笑得更加寬和,「真是同你阿娘一模一樣,喜歡胡思亂想。朕好端端地站在這裏,怎麼會見不到?唔,稍後朕還要去父親陵前看一看,同父親說一些話。阿月——給朕騰出一些空閑來好么?」

太平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好。」

她向父親行了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下。外間密密麻麻地站了許多侍衛,有不少是天子近身的千牛備身。她駐足片刻,向一位少年招了招手:「你過來。」

那位少年姓崔,是昔日和琅琊王幼子一同入千牛備身府的孩子。當初太平設法讓他過了這道門蔭,他闔府上下便對太平有些感恩,也漸漸地站在了太平這一邊。

「記得要好好服侍太上皇,飲食衣帽一概都要經過查驗。我會從太醫署中抽調最好的醫者前來侍奉,萬不能有半點差池。若是太上皇遇險、服毒、或是有了半點的損傷,唯你們是問。」

少年應一聲是,然後端端正正地退了回去。

太平稍稍感到寬心,又環顧四周,目光在千牛衛們身上逐一掃過。千牛衛、金吾衛和北衙羽林軍她全都不好插手,眼下能用的人也只有寥寥一些。有些話,她不能說得太過清楚。

「這兩日長安城有些亂,記得嚴加防守。」她輕聲說道。

千牛衛們齊齊應了一聲是。

天邊的落日漸漸西斜,火燒雲大片大片地肆虐,天色也一點一點昏暗下來。她知道宮門就要下鑰了,便也沒有再糾纏,吩咐他們等候消息之後,便翻身上了一匹駿馬,馳騁而去。

當天晚上,陵園裏侍奉的醫者整整翻了一倍。

第二天,陵園裏安然無恙。

第三天,陵園裏安然無恙。

第四天,陵園裏安然無恙。

第五天……

這期間太平將安南都護府和瀚海都護府的公文又整理了一遍,指定了兩個德高望重的都護,又去過一趟戶部和兵部,將自己的人全部清肅乾淨——她不想再讓上輩子的重現。那封攝政王的旨意已經被她放進了空間里,一直都沒有拿出來。

武后曾經派人去問過太上皇,為何遲遲不肯回大明宮。太上皇的回答是:他想要四處走走。

皇帝也曾經派人去請太上皇,讓他回宮中歇息些時日,太上皇的回答也是:他想要四處走走。

終於在一個沉悶的夏日,隨侍的宦官敲開了大明宮的宮門,神色惶急地說道:「這些日子陛下的身體已經漸漸開始好轉,但一直都心情沉悶。今夜陛下他去看望先皇,但是卻長久地沒有回來……」

是年夏,太上皇薨。

他在太宗李世民的陵墓旁邊坐了整整一夜,然後便沒有再醒來。

他身旁放着一幅未完成的輿圖,還有一些散落的白紙。紙上的墨跡潦草凌亂,沒有人能看懂。

侍醫們都說先帝無病無疾,是壽數盡了。

太后把皇帝支使開,自己陪着太平公主到陵墓當中去,望着先帝最後留下的那些痕迹,輕聲問道:「我聽說你阿耶回長安時,給你留下了一些東西?」

公主跪在那一幅未完成的輿圖前,眼眶微紅,許久都不說話。

太后俯下.身來望她,輕聲說道:「我了解你的父親,他去世之前……阿月,我在你父親身邊安插了一些人,他們都對我說,你父親早在回長安時,便想要安靜地死去,但是一直都沒有機會。我猜想這其中的緣由,肯定是因為你在他身旁多配了侍衛和御醫。」

「阿月,你怎麼不說話?」

「阿月,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一些事情?現如今這裏已經沒有旁人,你大可以告訴給阿娘聽。唔,阿娘也可以把自己聽到的事情告訴給你聽。前些日子你父親陪着你祖父飲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說想要留給顯和旦最後一次機會,還說他很是為這個女兒驕傲,但是又頗覺心情複雜……」

「阿月,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阿月?……」

公主低垂著頭,冰涼的淚一滴滴滾落下來,最終伏在母親懷裏,低低嗚咽著說道:「我知道。」

——我知道他不甘心,也知道他想要留給他們最後一個機會。

——用自己的垂垂老矣,給他的兒子們最後一個機會。

她閉着眼睛,在母親懷中慢慢地說出了昔日的情形,包括父親對她說的那一些話,還有那封聖旨,還有那一些奇怪的舉動,還有……

武后沉默半晌,最終幽幽地說道:「阿月,你還不夠狠。」

「是。」太平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清楚自己不夠心狠,阿耶也清楚。」

武后靜靜地望着她,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兒,反倒像是在看一個可堪匹敵的對手。她輕輕拍一拍太平的面頰,抬指拭去她的淚:「那你願意幫我么?」

太平陡然一驚,怔怔地看着武后,許久都沒有說話。

「你大約還猜想不到,我已經開始動手了。」武后的聲音很輕,卻字字都像利錐一般,「皇帝這些年積攢了太多的過錯,我要廢掉他易如反掌。我會讓御醫們說,旦有重疾,不宜為帝,公主攝政。阿月你——願意幫我么?」

她盯着太平,手心裏隱隱地出了一些汗。這一回她不是在詢問她的女兒,她是在詢問一個可堪匹敵的對手,一個有可能成為她的幫手的……對手。

「阿娘。」太平嘶聲說道,「顯哥哥『不宜當皇帝』,但是他可以『學做太子』。」

武后陡然一驚,尖利的指甲在太平朝服上輕輕劃了一下,空氣中赫然多了一些輕微的呲啦聲。她凝望着她的女兒,嘴唇微微有些顫抖:「但願你永遠不要與我作對。」

她的女兒不及她心狠手辣,但是遠遠地比她要聰明,相當的聰明。

要知道,任何想要爭奪皇位的人,包括武后自己,都很難逃過朝臣們關於奪位的指責。

但是太平一句「學做太子」,卻可以將這種尖銳的矛盾降到最低。

「要先給他們一個希望,然後再慢慢地柔化和消融這種希望。」太平一字字輕聲地說道。

曾經阿娘為了壓住朝中指責的聲音,不惜重用酷吏、大肆提拔武氏中人。這種事情就像是飲鴆止渴,雖然能解一時的燃眉之急,但是後果卻相當沉重。

她不想要阿娘過得這樣沉重。

「我知道了。」武后深深地望了太平一眼,站起身來,朝陵園外頭走去。

太平跪坐在地上,望着父親遺留下來的那些痕迹,眼眶漸漸地又有些微紅。

是年秋,太后廢皇帝為太子,臨朝稱制,犒賞三軍。

是年冬,武氏掘神碑於黃河、洛水,登基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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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公主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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