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停留在昨天

第五十三章 停留在昨天

光弼對著鏡子發獃。鏡子里的人嚴肅、堅毅、冷峻,眉毛鋒利如劍,眼神凌厲如刀,這是一張讓人望之生寒的臉。

他想起子儀的話,「你這麼悶的性子,除了我,估計也沒幾人受得了。」他知道自己的個性有很多缺陷,不只是悶,而且還很冷,所以他幾乎沒有朋友。

現在,連子儀也不能忍受他了。如果他像王夫人一樣端莊、像靜樂公主一樣溫柔,子儀會不會繼續留在他身邊?

光弼對著鏡子,做出一個笑臉來,那笑容卻是苦澀的。他嘆了口氣,伸手掩住臉。

真是瘋狂啊,人家已經一去不回頭了,他還在這裡獨自懷念。光弼,雖然他說他想把你記牢點兒,但他不可能一直記著你的,你也趕緊忘了他吧。

有人在敲他的房間門,光弼回過神來,慌忙起身去開門。

鶯鶯手裡拿著一封展開的書箋,臉上還殘留著兩道淚痕,虎子緊跟在她身後,看來愁眉苦臉的。

光弼將姐弟倆讓進屋裡,關心地問:「鶯鶯,你們怎麼了?」

鶯鶯哽咽道:「父親來信說,我母親病了,已經卧床許多天了。父親要我們趕緊回去。」

「伯母病了?」光弼擔心起來:伯母年紀大了,老年人生病可不比年輕人,一旦卧床,搞不好就是凶多吉少。況且伯父還在催促鶯鶯和虎子回家,恐怕是伯母的病情有點嚴重吧?

鶯鶯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已經哭過很久了,光弼嘆了口氣,問道:「鶯鶯,你打算怎麼辦?」

鶯鶯還沒說話眼淚就止不住又流了下來,她抽泣道:「我想回去看我娘,可是又不敢......我要是回去了,現在的契丹可汗李懷仙一定不會放過我的孩子......」

光弼在鶯鶯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安慰道:「你別難過了,或許伯母的病情根本就沒你想象的那麼嚴重,只是你們姐弟離家久了,伯父伯母想念得緊而已。你不是大夫,回去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就不要回去了,還是讓虎子一個人回去看看吧。」

鶯鶯的眼淚怎麼擦也擦不幹,她哭著含含糊糊的道:「我真是不孝啊。」

「別哭了。」光弼牽起她的手,道:「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那就跟虎子一起回去吧,把念遠留下來,我會幫你照顧好他的。」

鶯鶯搖了搖頭,說:「不行.....我怕我回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光弼嘆了口氣。鶯鶯的主意其實早就拿定了,現在來找他,並不是要他幫忙做決定,她只是心裡難受,找他發泄發泄而已。

「你弟弟可以代你行孝。」光弼輕輕捏了捏她的臂膀,笑道:「虎子回去,伯父就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了。」

「是啊。」虎子在一邊幫腔道:「姐,因為我們兩個都不在母親身邊,所以母親才會特別想念我們。回去一個,她的心情一好,興許病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光弼叮嚀虎子,「回去記得多多寫信給你姐姐報平安。」

虎子回了契丹,他剛離開的那幾天鶯鶯總是失魂落魄的坐卧不寧,似乎有什麼東西丟失了,可又不知道丟了什麼,更不知道去哪裡找。

光弼擔心鶯鶯,天天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關懷她。也真是奇怪,當他的心思都放到別人身上去了之後,他自己的煩惱反倒似乎減輕了。

安思義的傷勢還沒好,光弼繼續代替他的工作,每天到處巡視檢查。涼州作為東西方貿易的咽喉要地,各種各樣的商隊東來西往絡繹不絕,弄得整個涼州幾乎成了胡人的天下。在這個魚龍混雜的環境里,哪怕再太平,治安的工作也不算輕鬆。

這一天,光弼巡視到了城門口,只見幾個守城軍士圍著一個蒙面人疾言厲色的呵斥。光天化日的蒙面而行,確實是夠引人注目的,也難怪這人會被守城軍士刁難。

光弼雖然距離那蒙面人甚遠,可是看著那人隱隱約約的背影卻有一點熟悉之感,他心中一動,快步趕了過去。

幾位守城軍士見到光弼,原本個個擺著一張臭臉的,好像那蒙面人欠了他們八輩子債沒還。光弼一過來,那些傢伙全都換上了笑臉,彷彿春風徐來、冰河解凍。

光弼輕輕拍了拍那蒙面人的肩膀,試探著招呼道:「馬重英?」

那蒙面人轉過身來,蒙面巾下的雙眼黯然無神。這人果然就是馬重英。他拿一塊和他的衣服相同顏色的青布將臉蒙得結結實實的,只有兩個眼睛還露在外面。

馬重英眼神複雜,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憤恨,他沉默著,倔強地瞪著光弼。

光弼正打算安慰他兩句,馬重英眼裡忽然滿是哀傷,急急的道:「我沒打什麼壞主意,只是想回吐蕃,你們別攔著我。」

馬重英這態度轉變得太快,光弼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身後一個女子高聲呼喚,「馬公子,你要去哪裡?」

哥舒悅?光弼一愣,回過身來,哥舒悅正迎面跑來。光弼才笑著招呼一聲,只覺身邊一陣風掠過,他回頭一看,馬重英已撒腿往城門外拚命奔逃,幾個軍士大聲吆喝著追了出去。

光弼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追了出來,他身手矯捷,幾個起躍就追上馬重英。馬重英還在拚命逃跑,光弼使了一招擒拿手,毫不費力就將他制住,然後推著他轉了一個身,哥舒悅也飛快地奔了過來,三個人面對面的相遇了。

光弼低頭對馬重英道:「人家姑娘這麼用心,你不跟她說一句話就走了么?」

「還有什麼好說的?」馬重英凄然道:「早就結束了。」說著,他有氣無力地蹲坐於地。

哥舒悅終於追上他們了,她彎著腰,氣喘吁吁的,瞪著馬重英說不出話來。

馬重英也一聲不吭,哥舒悅像鬥雞一樣瞪著他,半晌,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哽咽道:「你真狠心。」

馬重英一直沒有抬頭,發現哥舒悅在哭,他依然一動不動的,慢悠悠的道:「何苦還追來呢?你現在讓我走,還能給我留一點自尊。你同情我,就一個勁纏著我。現在的馬重英已非昔日的馬重英,如果讓你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說不定就嫌棄我了,或者日子久了,難免也會生厭。與其如此,還不如早點放手。」

「我早就說了,我不會嫌棄你啊,更不可能討厭你。」哥舒悅嗚咽道:「你為什麼就是不能相信我呢?」

馬重英道:「有誰能忍受天天對著一個醜八怪呢?」

哥舒悅伸手在他肩上使勁推了一下,氣呼呼的道:「你也曾經是一個軍人,有幾個當兵的沒受過傷?你看哪個會像你這樣尋死覓活的?」

光弼輕輕拉了哥舒悅一下,道:「你冷靜點兒,別刺激他了。」

馬重英忽然一把撕掉臉上的蒙面巾,抬起頭來,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嗎?現在多看兩眼吧。」

他臉上皮翻肉綻的,連眼睛都有點變形了,看來異常猙獰。哥舒悅尖叫一聲,跳了起來,連連後退著。光弼一把拉住她,哥舒悅總算站住了,臉上神情依然激動不已。

馬重英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異常難聽,光弼卻看見他的眼裡有兩行淚笑了出來,在那猙獰的臉上肆無忌憚地流淌著。

「我就知道你不能接受。」馬重英終於平靜下來,他背對著哥舒悅,重新蒙上面巾,道:「其實我自己也不能接受。」

他站起身來,不再理睬哥舒悅,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踉踉蹌蹌地往前晃著。

哥舒悅呆立半晌,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光弼拉著她轉了一個身,讓她面對著自己,嚴肅地說:「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管他的臉變成什麼樣子,他還是那個人,如果你真的喜歡他,這就追上去,他自然會跟你回家。」

哥舒悅渾身顫抖著,半晌沒動。

光弼搖了搖頭,說:「如果你在乎的只是他的相貌,涼州城裡比馬重英年輕英俊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何必苦苦追著一個醜八怪不放呢?」

哥舒悅抹了抹眼淚,嗚咽道:「誰說我只在乎他的相貌了?」

光弼毫不留情地打擊她,「既然如此,那你就去追呀,趕緊把他追回來。」

「我......我......」

「什麼我呀我的?」光弼譏嘲道:「說來說去,你就是不喜歡那個醜八怪。如果你不喜歡他,那他是死是活都跟你沒關係,你在這裡哭給誰看呢?」

「你!討厭!」哥舒悅氣得跳了起來,她手顫抖著,指著光弼道:「李光弼,我恨你!」

光弼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好像我並沒招惹你啊。」

「你去死吧。」哥舒悅氣呼呼地斥罵一聲,頭也不回地往涼州城裡奔去。

光弼看了看前面晃晃悠悠的那個背影。心中充滿同情:以前的馬重英相貌並不算有多出色,但也絕不難看,再加上本領高強,這樣的人平時一定不缺少美女的羨慕。可是今後,別說美女了,只怕連男人看到他都要敬而遠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是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哥舒悅不能忍受醜八怪的馬重英。子儀的離開,會不會也是因為他老了、不再可愛了?

光弼下意識地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只覺觸手粗糙。不知不覺,他的臉龐已不像少年時候那麼光滑了。或許,子儀的離開也是因為他的身材、相貌都發生變化了吧?年齡漸漸的大了,少年時候的水潤漸漸被歲月風乾,身材也悄悄魁梧起來,脾氣還一天比一天壞!

光弼嘆了口氣,如果他能料到今天,當初應該就不會沉淪吧?子儀終於毫不留戀的走了,他卻依然留在過去不能自拔。什麼時候,他才能徹底忘懷呢?那些消失了的溫言笑語就像烙在身上了一樣,雖然歲月留逝,烙印卻沒有消失,反而愈來愈分明。

回思過去的點點滴滴,光弼越發黯然神傷。恐怕這一生,他都擺脫不了那個人留給他的陰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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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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