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君從朔方來
那次見血的考驗過後，光弼做噩夢了，那個被他砍了兩刀才死的倒霉罪犯居然在他的夢裡出現了，那人不知疲倦地死了一次又一次，頑固地用他那殺豬般難聽的聲音折磨著光弼，像要追魂索命一般。
只是砍了一個死刑犯就這樣心悸！從夢中驚醒過來，光弼只覺頭痛得要命。更糟糕的是，他開始懷疑自己了：他真的能成為一位大將軍嗎？他適合做大將軍嗎？
以前，他只看到大將軍威風赫赫風光無限的一面，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做大將軍還必須冷血！就像魔鬼一樣殘酷無情！光是這樣的想象就讓他害怕，而這卻是他將來必走的道路！他真的能堅持下去嗎？他的夢想似乎被一個死人給顛覆了。
第一次，光弼感覺到：夢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夢想似乎近在咫尺，偏偏又是那麼可望而不可即，生活多麼矛盾啊，而他必須在這矛盾中尋找平衡。否則，他的存在將沒有任何價值！那是他不能容忍的。
生活容不得他懷疑，他的將軍夢做了那麼多年，幾乎從他懂事就開始了。他一直為著這個夢想奮鬥著，也樂在其中。無論前面的路有多難走他也不能退卻。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有所作為要活得轟轟烈烈的，而不是可有可無的庸庸碌碌的混吃等死虛度一生。
幸運的是，光弼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做夢和思考，軍隊里高強度的訓練經常把他累得一沾枕頭就睡死了。
軍中生活再累再緊張也還是有假放的。在一個假日，一家人坐著吃午飯的時候，光弼問父親，「爹，當你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的時候，當他的鮮血在面前飛濺的時候，你有沒有什麼心理鬥爭？」
李楷洛若有所思地望著光弼，想了一想，說：「戰場是很殘酷的，你不能思考，也沒有機會思考。你只是一個工具，你是一把刀、一支槍，是一個殺人的工具。」
光弼遲疑了一下，問道：「那我還算人嗎？當戰爭結束屍橫遍野的時候，當我走下戰場的時候，我又該如何做回一個平常的人？」
李楷洛嘆了口氣，說：「戰爭是為了和平！你的殺戮為你的家人，為千千萬萬像你家人一樣的同胞贏得了平靜和安寧，你保護著他們的家園，保護他們不受敵人的侵犯和傷害。這是你的責任，因為你有那樣的能力。」
責任！光弼在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原來，做將軍雖然風光，但做將軍絕不是為了風光，而是要承擔一種責任——保家衛國。將軍本來就只是一個平常人。
軍中生活雖然艱苦，卻也苦中有樂，光弼看著自己變得一天比一天強大，那種自豪感和成就感是千金不換的。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位傑出的將軍。
清晨，訓練的軍鼓聲響起，吃過早餐正在小憩的軍士們紛紛穿好甲衣，拿起武器，迅速往校場涌去。
光弼隨著洶湧的人潮跑到校場，校場上令旗招展，軍隊迅速集合。光弼個子最矮，照常站在隊伍的最前排。
薛嵩拿著明晃晃的耀眼的陌刀大踏步走了過來，他是陌刀的使用好手。陌刀是將作監新研製出來的一種武器。它雙面開刃，刀刃極長，殺傷力也極強。因為軍中剛開始推廣陌刀的緣故，所以陌刀的訓練項目也最多。校場上的兵雖多，此刻卻相當安靜，薛嵩清嗓子的咳嗽聲清晰可聞。
薛嵩右手抓著陌刀將它豎在地上，然後開始他簡短的操練前的訓話，「這些天各位的表現都不錯，每天都在進步。今天，我給你們帶來一個好消息：節度使大人很榮幸的邀請到了朔方的一位大將軍前來訓練大家。」
「有請郭大將軍。」薛嵩微笑著帶頭鼓掌，道：「讓我們熱烈歡迎朔方來的郭大將軍吧！」
今天的教頭居然是來自遙遠的西北戰場上的將軍！光弼和其餘軍士們都跟著薛嵩熱烈鼓掌。
在眾人的掌聲中，一匹火紅的駿馬奔進校場，馬上的騎士白盔白甲，駿馬疾奔，幾乎腳不點地如騰雲駕霧一般，帶起的勁風卷著馬上騎士的披風，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猶如天神降臨一般英武。
幾乎一眨眼那位騎士就到了軍隊面前，他一勒馬，馬兒人立起來，更襯得馬上的人英武不凡。
光弼興奮得雙頰泛紅，他拚命鼓著掌，心中暗暗發誓：我一定也要像他那樣成功，不管走到哪裡都受萬人敬仰。
那位騎士翻身躍下戰馬，隨手一丟韁繩，立刻就有一個馬童過來給他把馬牽了開去。
直到這時，光弼才看清他的面目。
這位朔方來的教頭俊美絕倫：兩條彎彎的柳葉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眸子亮晶晶的像兩汪清泉，鼻子微勾，嘴唇像硃砂一樣紅潤，身高七尺有餘，他的身材也很健美。當他站著不動的時候，整體給人的感覺很優雅，卻又像豹子一樣蓄積著隨時爆髮式的力量。
軍士們熱烈的掌聲一直不曾停息，遠道而來的教頭微笑著舉起雙手揮了揮，軍士們漸漸安靜下來。這位教頭彎腰朝軍士們鞠了一躬，朗聲道：「兄弟們，我是郭子儀。」
他的聲音很有磁性，彷彿吸鐵石對鋼鐵一樣有吸引力。軍士們再次熱烈鼓掌。郭子儀笑著大聲道：「昨天下午我因公來到平盧，承蒙節度使大人抬愛，非要我來教導你們。廢話我就不多說了，但願我們雙方都不要失望。」
郭子儀面相柔和，說話也很柔和，就連聲音都是柔和的，整個人如春天的細雨一樣滋潤人心。偏偏他的訓練卻是魔鬼般的，比平盧軍士們以往的任何一次訓練都更辛苦，雖然他為人並不苛刻，但他卻能讓人逼出自身的極限。
整整一天，光弼幾近崩潰卻偏偏又撐到了最後。訓練結束后，他真想趴地上直接睡過去。
郭子儀摘下頭盔，他的頭髮烏黑柔亮，雖然忙活了一天，髮髻卻是整整齊齊的一絲不亂。他柔聲道：「今兒辛苦了，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我還是要奉勸你們互相按摩按摩筋骨再解散回營休息，不然會傷身的。」
光弼懶洋洋地正打算按他說的找一個夥伴互相按摩按摩呢，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行動，郭子儀已走了過來，他雙手往光弼肩上一按，光弼忍不住「唉喲」出聲，郭子儀揉著他的肩背笑道：「別叫了，你是軍人呢，忍一忍吧。」
光弼咬著嘴唇不哼聲了，郭子儀手勁極重，按得他骨頭幾乎散了架，好幾次他都差點叫出聲來。但是按揉過後只覺渾身輕鬆，簡直舒服得要命，一天的疲累幾乎一掃而光。
光弼年齡雖小，參軍以來卻也從來沒被特殊對待過，如今破天荒的被教頭侍候，感覺既很爽也很怪。
光弼輕輕活動手腳舒展筋骨，郭子儀站在一邊，隨口問道：「今年多大了？」
又是這個話題！光弼忍不住想撇嘴，不過對方畢竟是教頭，他忍住沒做出這個不敬的神情來，而是乖乖回答道：「十二歲了。」
「比我整整小了十歲。」郭子儀誇張地叫了一聲，道：「你爹怎麼捨得把你丟軍營里來？」
「我爹說：只有在軍隊才能學得最快，也最多。」
「沒錯，」郭子儀點了點頭，說：「你爹很有見地，也虧他狠得下心。」
「其實也沒什麼，我早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你將來一定是年輕一代中最優秀的將軍。」郭子儀親熱地在光弼肩頭拍了拍，說：「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將來你成名了，我還可以誇誇口，曾經當過某某某的教頭。」
光弼受寵若驚，脫口道：「將軍自己就是人中俊傑，哪裡需要靠我的名字來誇口？」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叫李光弼。」
「李光弼？好名字啊！」郭子儀認真地審視著光弼，忽又笑道：「又是一個姓李的！嗯，你似乎也不是漢人吧？」
大唐民富國強、思想開放、胸襟博大。就像海納百川一樣，大唐優越的條件吸引了數不勝數的胡人來到中國生活，有許多胡人在大唐定居后都改姓了漢姓，而最受胡人歡迎的漢姓莫過於「李」了，所以郭子儀有此一問。
「我是契丹人。」光弼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是在大唐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