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將軍夫人】
順天府乃是京師重地,比及杭州廬州等地自有不同。城中繁華內透著莊嚴,青瓦飛檐,薄雪未消,臨街的招牌幌子紛紛揚揚,金翠耀日,羅綺飄香。
街北最大的酒樓名為長樂樓,正午時用飯之際,樓上樓下人來人往,店內夥計忙裡忙外,好不熱鬧,飯菜香飄四溢,一菜做好,便能聽得小二在廚房門口朗聲報著菜名。便是不吃,也垂涎三尺。
雅間里,七夏捧著茶杯,眼睛發直地看著店伙把一大盤的清蒸大閘蟹端上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冬天裡,還能吃到這個?」
這是道江南有名的菜,因為臨水,螃蟹多,做法也簡單,故而一入秋,到處都能見到提簍子賣螃蟹的。尤其在她們那兒,螃蟹又大又肥,起鍋時味道鮮美異常,比之吃蝦更為受人喜愛。
梅傾酒自倒了杯熱酒,握在手上卻也不喝,只笑道:「有錢什麼東西吃不到?」
「那倒是。」七夏笑著點頭,取了筷子吃了口別的菜,然後又伸手去拿蟹,不承想被燙了一下,她忙收手回來。
「當心點。」百里在旁看了她一眼,取了蟹替她晾在一邊。
梅傾酒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你們這風塵僕僕的模樣,是趕了多久的路?」
「還好,也就半個月……」
話語剛落,七夏就扯了扯他衣擺,「我想吃蟹,你替我剝吧。」
「嗯。」百里淡淡應聲,動作自然又嫻熟地拆了蟹腳。眼皮沒抬,卻接著兩人方才的話題,「怎麼不見葉姑娘?」
「呃,溫如她……」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尋到她親戚了,眼下在城郊住著。」
把蟹蓋里不能吃的部位掏乾淨,百里將滿是蟹黃的蟹蓋遞給七夏,隨口道:「不打算帶她回你家?」
「哎,我倒是想……可我娘她……」說著有些一言難盡,梅傾酒不斷給自己灌了幾杯,「你不是不知道,早些時候就在催著和柳家那邊的婚事,可我實在是對那邊小姐提不起興趣來。」
「那葉姑娘呢?」眼見七夏手裡的已經吃完,百里又把打理好的蟹身放到她手上,後者拎著個小勺子慢悠悠地接著吃。
「哎,我倒是想呢……」梅傾酒直勾勾看著他倆那動作,抿了抿嘴,「起初是帶溫如回去過,家裡那一幫人都不同意,鬧得她也不順心……我這麼耗著,怕讓她心裡添堵,只能帶她先去城郊親戚家住著。」
這時候七夏才插話問道:「你娘不喜歡她?」
「不是不喜歡……你知道的,我娘她最看重門第家世,她爹爹眼下遭了那樣的事,我……」他欲言又止。
連著吃了幾隻蟹,嘴裡味道有些淡,她偏過頭:「我想喝湯。」
「嗯,等著。」百里略略頷首,擦凈手,取了勺子給她盛湯,嘴裡還是沒忘和梅傾酒說話,「那你眼下準備如何?」
「我這不是不知道……所以才來找你商量的么?」他搖了搖頭,繼而眼睜睜地瞧著百里把剝好的蟹腳湊到七夏嘴邊。
「張嘴。」
「哦……」
此時此刻,饒的是飽含悲苦心事,梅傾酒也實在是說不下去了,張口半天沒合攏。心道:這還是百里嗎?!
「你……你們倆這一個月里到底發生了啥……」他忽然有幾分懷疑人生,喃喃自語,「我總感覺我錯過了什麼。」
七夏舀著湯喝了兩口,笑嘻嘻地朝他挑眉,然後又去瞧百里,「不告訴你……哦?百里大哥。」
她尾音拉得歡快,帶了得意的語氣,後者聽聞只是淡淡而笑,仍舊垂眸給她剝蟹。
一頓飯,有人吃得味同嚼蠟,有人卻吃得有滋有味。
將走時,付了帳,梅傾酒站在酒樓門口望著那兩個柔情蜜意,十指相扣,眉眼間笑意濃濃的人,心中既羨慕又嫉妒,想自己的事還沒著落,不由涼涼道:
「老百,不是兄弟說話堵著你……你也別高興太早。」
他理了理衣襟,慢吞吞說下文:「你家裡的人未必就比我的好搞定。」
這話剛說完,七夏登時就笑不出來了,抿著嘴擔憂地仰起腦袋看百里。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百里皺著眉頭掃向那邊優哉游哉剔牙的梅傾酒,而後又回頭伸手在她手背上握了一握。
「別理他,這種人一貫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車馬停在面前,眼見是要上車了,梅傾酒這才招呼道:
「得空我再去將軍府看你們。」
「行。」百里扶著七夏坐上去,然後又對他道,「若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梅傾酒微微一笑,「好,多謝。」
平坦的街道之上,馬車緩緩朝前駛去,輕輕晃動。
他在原地目送了許久,回過神來后,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但願是我多慮。」
昨日有雨雪,今早才晴,到了下午地上已經幹了,只是屋檐尚有雪水融化的痕迹,門前積了些許落葉,一個老僕正低頭在掃。
在他背後,朱紅的獸頭大門緊閉著,門上燙金的幾個字「鎮國將軍府」,就是不曾有太陽,那字也閃閃發光。
此時,角門處進進出出人卻很多,已是臘月月末,離年日近,府上雜事繁多,採買之物也不少。
正所謂辭舊迎新,房子裡外都得打掃一遍,府上的私賬也要再次清算,百家管事忙得是不可開交,偏偏又逢上大公子回來,立時喚小廝去請夫人,收拾房舍,打點馬匹,滿頭是汗也顧不得去擦。
常近秋得了消息,從園子里一路走過來,自打聽到說百里回府,她連王妃的請帖也未及看,轉身就叫管事帶路。
「他還帶了個姑娘?」沿途聽管事說完,常近秋微微愣住,知百里從上次寧夏一仗后性子就收斂了許多,早不愛隨處拈花惹草了,眼下竟把一個女子帶到家中,不必細想就已猜到幾分,她臉上一喜。。
「不容易,不容易,這娃娃總算是開竅了。」常近秋深感欣慰的頷了頷首,忙又接著問,「那姑娘你看了么?什麼模樣?是哪家的千金?」
原本主子的事,做下人的不好多言,但聽夫人都這麼問了,管事也不得不答。
「……模樣很討喜,是個清秀可人的姑娘,就是瞧那打扮,像是庶民。」
一聞得「庶民」二字,常近秋腳步驟然放慢,漸漸收了笑,轉而擰起眉。
「庶民?……家世可清白么?」
「這個,小人不知……」
偏廳里窗邊的蔥綠帘子半攏,一扇屏遮著後門,透過鏤空的花窗可清楚見得那廳中的人物,一人身段頎長,單看背影就知道是自己兒子;另一個坐在他旁邊,身子甚是纖細,套了件白毛絳紫的斗篷,瞧不清容貌,只覺得皮膚很白。
大約是聽到動靜,還沒等常近秋踏進門,百里就拉著七夏站起身,嗓音清淡的,喚了她一聲:
「娘。」
對面是位衣著華貴的婦人,風儀溫婉端莊,舉止不凡,神色間卻還帶著些許威嚴,光這麼看著她,七夏就覺得心虛,不自覺朝百里身後躲。
之前腦中曾想過他帶回來的姑娘會是什麼模樣,但看見七夏時,常近秋還是足足愣了半晌。這丫頭年紀約摸十六七,臉蛋兒小,看著也顯小,怯生生的,要說長相只算得上清秀。以往不是沒見過比她漂亮的女人,百里卻沒動過心,想必不是因長相傾心的。
但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她也沒看出這姑娘會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娘。」見她好一陣沒言語,百里不著痕迹地拉著七夏,往前輕輕帶了帶,開口道,「這是小七,杭州客棧的老闆,姓庄。」說完,還不忘低頭給她介紹,語氣輕柔:「這是我娘。」
七夏呆了呆,忙向她行禮:「常夫人。」
一個姑娘家竟還是客棧老闆,素日里也不曉得什麼舉止,常近秋暗自嘆氣,也知道自己再這麼瞧下去太過失禮,遂換上笑容,朝她點頭:「原來是庄姑娘……」
乍然見面實在是不知說什麼為好,這會兒問太多,似乎顯得自己多疑了。常近秋只淡淡請了她坐下喝茶,隨意問道:
「姑娘是家住杭州么?從前可有來過京城?」
「……我生在杭州,京城,很少來,只小時候隨娘親來探過親。」
「哦……」她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還沒喝,想起什麼又問,「不知姑娘令尊是在杭州做什麼的?」
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七夏望了百里一眼,也沒法隱瞞,「……我爹是個生意人,而且很早就沒了。」
「那你娘……」
「我娘……聽她說從前在宮裡做過掌膳,現在……也沒了。」
「哦……」意味深長地一個字。
無父無母,是個孤兒。
果然是平民出身,連個親人也沒有。
常近秋喝了一口茶水,就聽百里在看似旁漫不經心地解釋:「她還有姐姐,也在杭州。」
「是么?」她微微一笑,把茶杯放下,望著那邊還在茫然的七夏,溫和道,「聽說那兒的清湯魚圓味道很是不錯,晚些時候我叫廚子做一道給你送來,瞧瞧我們府上的手藝合不合你胃口。」
七夏受寵若驚,急急瞧了百里一眼,見後者對她使眼色,趕緊應聲。
「呃、呃……多謝夫人……」
「你既是不常來京城,大約對這附近也不熟悉。」常近秋還在微笑,「舟車勞頓也是累了,正巧快要過年,過些時日叫遠之帶你四下逛逛。」
「……謝夫人。」
向她禮貌性的頷首,常近秋又去招呼管事,「郁總管,庄姑娘的屋子收拾出來了么?」
底下的管事連忙答話,「回夫人的話,已經騰出地兒了,就在翠竹軒。」
「是么。」她聽罷,轉過頭又對著七夏笑道,「那地方好,清靜,景色也不錯,窗外對著大片林子,早起還有鳥叫。你初來府上,怕是住不慣,挑這地兒也不至於讓旁人打攪到你。」
「麻煩夫人了……」
儘管聽她話語甚是親切,七夏卻左右覺得不適,可也說不出自己哪裡不適。
這一席話吩咐完畢,常近秋才緩緩起身。
「庄姑娘且先坐會兒,我還有些話要同遠之說……你隨我過來。」後半句是對著百里講的。他倒也不意外,茶杯一擱,回頭在她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
「去去就來。」
七夏巴巴兒地望著他,默默點了點頭。
隔著屏風,偏廳一旁的小室之內,常近秋站定腳,聞得背後動靜,還不等百里說話,就不耐地嘆氣:
「這姑娘我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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