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子好逑】
聽完她這番歡歡喜喜的解釋,百裡面色波瀾不驚,看不出有什麼大的變化,也不瞧她,只認認真真在這位「鄰家大哥」身上打量,直看得後者笑容略僵,背脊發毛才慢悠悠問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少將軍言重了,鄙人姓方,名是惜,原是江州人士,現在杭州暫居。」
他淡淡一笑,「見閣下這身打扮,莫非是位先生?」
方是惜忙搖頭解釋:「哦不不……在下只是略通音律,偶得戲班班主收留,不才會做些曲子罷了。」
百里頷了頷首,瞭然:「……原來如此。」
見他眼中分明有輕視之意,七夏趕緊又接話:「方大哥的笛子吹得可好了,是我們那兒有名的樂師,才不是只會做一點曲子而已。」
他點點頭:「嗯,明白了……打算幾時走?」
「尚早。」方是惜朝他笑道,「昨天才到汝寧府,還有幾齣戲要排,只怕得等個七日。」
「七日么?那不算著急。」
他這話說得怪怪的,卻也琢磨不出是什麼意思,對方只得順著他的話介面:「是不著急。」
「對,反正也不著急。」七夏拉了拉他的手,忽然偏頭問道,「明日你若是得空,陪我出去逛逛好么?」
「行啊。」方是惜想都沒想就點頭,「正巧也要過年了,買點東西帶回去給你阿姐。」
「那感情好。」七夏當即撫掌笑道,「既然這樣,你不如就住到客棧來吧?你們戲班的院子又擠,還那麼吵,你要練曲子想必不容易。」
「啊?這……」這個要求他明顯在遲疑,七夏偷偷拿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只得咬牙點頭,「……也好、也好。」
她的動作不算隱蔽,若是以往百里不會覺察不到,只是此時他心緒紊亂,目光一直落在她牽著那人的手上,眸色淡然。
「你們戲班子最近有排新的戲么?」
「有的,你不在的這幾個月正多了三出。」
七夏聞言一喜,「正好,你講給我聽吧,我有多久沒聽你說戲文了……」一面說著,一面拉著他往自己屋裡走。
「七夏。」
行在樓梯上,背後驀地有人低聲喚她。明明知道是誰,七夏還是不由自主停下腳,忍了許久終究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眼下有人照顧了,少將軍早些回去吧,免得讓家裡人憂心。」
平白多出來一個人,不知道是否真有這麼巧合,百里直得這是她有意為之,但聽她話語間句句有理有據,難以反駁,正遲疑著想要開口,七夏卻已背過身,仍舊絮絮叨叨。
「你晚飯用過了么?想吃什麼菜?」
對方受寵若驚:「你要下廚?」
「下廚,當然下廚,咱們久別重逢不吃一頓好的怎麼成。」
方是惜試探著問道:「……不是我掏錢吧?」
「哪裡用得著你的錢。」七夏側過臉對他笑道,「怎麼突然同我這麼客氣,怪不適應的。」
方是惜眉毛都快擰成了一朵花,狐疑地盯著她看,心道:你突然讓我別客氣,我才該不適應。
關上房門,裡頭的聲音已然聽不清晰。
原地,百里定定站著,許久也扶上樓梯,往自己房裡走。
傍晚等著客棧的廚房空閑下來,七夏向小二打了個招呼,借了鍋爐灶台開始做飯。
雞太貴,還難殺,盤算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做魚。
原本這個時節吃黑魚最入味,但客棧里只剩鯽魚了,沒有辦法也只能將就做。七夏麻利地拍昏魚頭,飛快打理乾淨,對準魚尾,利利索索地切片。
一廚房裡就聽得案板上有節奏的咚咚聲響,不多時放魚一下鍋,刷刷的白煙帶著香氣往四周炸開,她拿鏟子翻炒了幾下,等著魚肉變色,才將水倒進去,坐在一旁等水開。
灶口裡的火苗茲茲燒著,鍋中滾滾的白浪直往外冒,隔著白霧,她隱約看到門邊有一個人,只是瞧不真切,朦朦朧朧,起初七夏以為是自己眼花,等到魚煮好,霧氣散開,她才看見百里靜靜倚在那兒望著她,不知道是多久前來的。
心裡莫名咯噔了一下。
七夏趕緊把視線收回來。
雖然瞧見了,她也裝作沒有瞧見,自顧將魚肉裝盤,灑上一把蔥花。
才起鍋的菜,儘管裝在托盤上,熱氣也很是燙手。百里看她舉動費力,伸手想要幫忙,指尖尚未碰到盤子,七夏卻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連眼皮也沒有抬,肩膀重重的撞著他的胳膊,徑自從他身邊走過去。
似乎是身形不穩,餘光看見百里緩緩朝後退了一步。但因為不曾頷首,也不知他此時是什麼表情,七夏走得很快,上得二樓,吱呀一聲,推門進屋。
「砰」的一下關門聲響,客棧底樓已再無一人,除了還在櫃檯前低頭算賬的掌柜,那撥算盤撥噼啪聲格外清脆,回蕩在耳邊。
魚肉鮮嫩入喉,酸菜爽口香脆,方是惜下了兩大碗飯,還不住在吃,邊吃還不忘抬眼去招呼七夏。
「你吃啊,怎麼不動筷子?」
後者有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搖頭,「我沒胃口。」
「有什麼好沒胃口的,天大的事也沒吃飯重要啊,是不是?」他好心地夾了塊魚肉放在她碗里。七夏這才取了筷子,意思意思戳了兩下。
「我說你也真是的。」就這茶水把嘴裡的菜咽下,方是惜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就為了這點事,鬧得自己心頭不快,多不划算?我問問你……你這樣,算不算還喜歡他?」
她扁扁嘴,「不喜歡。」
瞧她這副模樣,方是惜拿筷子瞧瞧瓷碗邊緣,「說老實話。」
沉默片刻,七夏才誠實道:「是……我是還有一些喜歡他。」她把一些二字咬的極重,然後又解釋,「不過這也不奇怪吧?我喜歡了他這麼久,哪能說不喜歡就真的立馬不喜歡了……總得有個時間容我緩緩。」
「我知道。」方是惜點點頭,「不過……我瞧他那樣兒,不是也喜歡你么?」
「那又如何!」她把筷子一拍,顯然是不高興了,「我七夏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么?他說喜歡,我就得搖著尾巴回去?他喜歡正好,我偏偏不喜歡他,我氣死他。」
「人家是個少將軍……看中面子……能為你放下身段跑這麼遠,也不容易了。」他小心翼翼的替百里辯解。
「少將軍又怎麼了?只要是我喜歡的人,管他是將軍還是乞丐,我照樣跟著……何況,你又不是沒聽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當日都說了這麼狠的話,我憑什麼還要喜歡他?」
方是惜偷偷觀察她表情,「可你當時……不也說了難聽的話嘛。這人啊,氣上心頭,情難自禁,情非得已……」
她氣急:「什麼情非得已,情難自禁的……你到底是幫誰說話的呀!」
「好好好……我口誤我口誤。」方是惜連連認錯,而後又細細思忖,「那你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我替你瞞瞞得了一時,總不能瞞一輩子,何況我戲班那邊還有活計……」
「在這兒的吃住,我給了!」七夏一咬牙,豪氣衝天道,「你放心,我就氣氣他,說不准他沒幾日就走了呢?」
「……不太好吧?」方是惜覺得心頭髮虛,「百家這麼大的勢力,惹惱了他,我……」
「你不是喜歡我姐姐么。」見他臨陣退縮,七夏趕緊道,「你幫幫我,幫了我,我回去在我姐姐面前替你說好話兒,我給你倆牽紅線總成了?」
「真的假的?」後者眼前一亮,立馬春光滿面起來。
「真的真的,不騙你。」情急之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只能先拿自家人出來賣一賣。
「那好吧……」盤算著這筆買賣划算,方是惜點頭應下。
「來來來,你吃菜,吃菜。」聽他答應,七夏忙殷勤地夾菜。
戌時剛至。
時候並不算晚,但因冬季夜裡黑得早,從窗中望出去,夜幕滿城,星星稀稀落落。
由於心情欠佳,百里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翻來覆去數次卻仍是難以入眠。
客棧的隔音不算差,儘管房間挨得近也聽不到裡頭的人說話。明明安靜的很,可不知為何,他腦子裡竟平白冒出些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自己真能聽見旁邊的交談聲。
輾轉許久,隔壁突然傳出悠揚的笛聲,說話聽不見也就罷了,吹笛子的動靜倒是比什麼都大,實在是沒法睡覺,他只得坐起來,輕靠在床邊。
街市上人來人往,花燈如晝,心中驟然覺得空洞,一種莫名的下墜感在胸腔內蔓延。
明明知道她是有意來氣自己,按理說不應該會覺得難受才是,不知為何,她視而不見的態度比前幾日冷言冷語的態度還要讓人抑悶。
與其這樣,倒不如她結結實實罵他一頓來得痛快……
竹笛的聲音帶著幾分蒼涼。
那人吹的是首很老的調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客棧此時很安靜,曲子也顯得格外空靈,縹緲,遙遠不可及。
一夜無眠,直到天剛剛亮時,他才淺淺睡著了一會兒。
屋外聽到門開的聲音,立時又不自覺醒了過來。
溫軟的日光從紗窗照在雕花的床沿邊,一抹淡淡的暖色。頭昏沉沉的,疼得厲害,百里摸上外衫一件件穿上,梳洗過後方走出門去。
今日難得天晴,陽光好得有些過分,客棧底樓坐著不少客人尚在用早食,一股饅頭稀粥的清淡香氣瀰漫開來。
七夏和方是惜也坐在一旁低頭喝粥,桌上擺了一屜饅頭,和一小碟腌菜,她一面吃一面滿足的點頭。
「這個菜腌得真不錯,有筍有白菜,還這麼脆……我待會定要去問問怎麼做的。」
方是惜咬了口饅頭不由笑嘆:「你這老毛病還真是改不了。」
「不然怎麼說是老毛病呢?」她嚼著饅頭不以為意地望著他笑。
「哎……你看你。」他擱下筷子,語氣無奈,「姑娘家吃東西就要好好吃……臉上都沾到了還在這兒傻笑。」
七夏微微一愣,忙伸手去抹嘴角,「在哪兒啊?」
方是惜抬起拇指往她臉上一抹,指頭一伸遞給她看,「喏,你看是不是。」
「呃……」
不遠處,百里站在原地沉默無言,表情卻是清清淡淡的,一直站了許久,他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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