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亂(上)

第八章 心亂(上)

我能聽出二哥問這個問題的慎重,所以我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走到了他身旁,緊緊握住了他微涼的手:「關於親人二字,在年幼時給我最直觀的印象便是有血緣關係的,常年會生活在一起,互相關心對方的人。後來再大些進了天庭書院,夫子說,親,襯也,言相影襯也。屬,續也,恩相連續也。當時我聽得兩眼茫然,師父卻摸了摸我的腦袋,對我解釋說:「通俗一點的說法,親人便是指不管你發生什麼都不會捨棄你,總是會站在你的立場無所求的守護你,為你犧牲一切甚至自己生命的人。本來我依舊還有些不太明白,可當我出門看見來接我回家的你和爹爹,我卻又好像隱約明白了一點什麼。」

「二哥,你知道的,我從小便有些遲鈍,儘管教導我的使殊冥是天界最德高望重的上古尊神之一,然而身為他弟子的我,不管是學習道典,還是演練術法,我都遲遲無法理解貫通。那會兒天庭書院內很多拜師未成的神族在青嵐的挑唆之下總是針對於我,但每一次二哥都會毫不猶豫地將我護在身後,就算對方人多勢眾,當時的你根本就打不過他們,卻依舊沒有一次退縮過。平日裏那樣怕疼的你,就算被他們揍地鼻青臉腫,在回頭的瞬間也會笑容燦爛的對我說,別哭,哥哥不疼。出師之後,你入了戰神殿,其他的神祗在出任務的時候都會挑選一些簡單的沒有太大難度的,唯有你總是挑選那些沒有人願意去做的任務,很多人笑你傻,可你卻挺直了脊背驕傲的對我說,身為神祗既享受了蒼生的供奉,便理所當然的要庇佑蒼生,而任務越難,便越說明那個地方急需要神的幫助。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天的最後你對我說,別人怎麼做怎麼想你管不了,你只求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無愧於神的稱謂。」

「這些年西天舉辦過很多次的論佛大會,大多數內容我都忘記,只記得有一屆西方很多佛祖弟子都振振有詞的在說五蘊皆空,眾生皆同。關於五蘊皆空,西天給出的解釋是,身也空,心也空,物質世界、精神世界一切都空,身心也無,感覺也無。能念布施,自然持戒,起心動念,對與不對,善與惡,都拋掉,當然是戒了。后說眾生皆同,便是指一切親人、愛人甚至仇人,都一律平等相待,無苦亦無樂,既無歡喜也無悲,實相般若自然呈現,便會再無妄念,無悲痛。當時我因為在會上嗑瓜子打瞌睡被護法羅漢請出了會場,但後來聽爹爹說,當時我們道家的神族幾乎都被辯得啞口無言,有好些心智不堅的神當場便開始懷疑自己之所以天道難成,皆是因為過往諸事繁多情緒良多造成的,甚至還有打算當場剃度皈依西天。然而恰好此時,瑤華帝君堪堪趕到,他說,道佛兩家從道統上就有根本的不同,出家人六根請進,講究五蘊皆空,本是理所應當,但眾生皆同這一點,他卻不同意。西天很多的佛都是獨自歷經重重磨難方得的正果,故而世人提到佛都是用的位,位者,單獨指一人也。可神祗大多都出生神族,有自己的族人、親人甚至愛人。瑤華帝君說,神可以學習佛的慈悲,學習佛的博愛,但同樣神也可以有自己的偏好。因為有羈絆,有親人,有愛人,有屬於自己應該要承擔的責任,所以神才會更加勇敢,也才會因此而變得更強。族人、親人、愛人,他們皆屬於芸芸眾生,但卻又與芸芸眾生全然不同,道法講究因果,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神族才會有現在這般欣欣向榮的結果。」

「二哥。」我抬眸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皆用從未有過的認真姿態道:「自你失蹤之後,我也入了戰神殿,這多年我從沒有放棄過尋找你,對我而言,無論發生了你都是我的二哥。即便你現在已為魔,我也相信你一定是有逼不得已的緣由,你是神也好,是魔也罷,天上地下誰也不能阻止我與你相認,誰也無法改變我們之間的親情和信任。」

二哥怔怔看了我良久,方才用他寒涼如冰的手緩緩握住了我的手,隨後唇角微揚,輕輕笑了笑,原本漆黑幽深的眼也因染了笑意而驟然變得溫暖。

他說:「鑒定完畢,能說出這樣的蠢話,除了我那傻妹妹應該也沒有別人能偽裝。」

我板着臉,一本正經道:「二哥,別打岔,你知道我想問什麼,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管當年發生了什麼,作為你唯一的妹妹我都有權利知道。」

二哥眉梢微抬,便將意味深長地目光落在了我身旁的碧方身上:「已經知道帶相好來見家長了,確實不是小孩子了。」

眼瞧著二哥又準備再度岔開話題,我咬了咬唇角正準備絞盡腦汁地將話題再拉回來,誰知碧方這傢伙居然一點也不嫌亂,居然在二哥話音一落的瞬間當真十分乾脆地叫了一聲:「二哥。」

我:「……」

之後因着二哥鐵了心的帶歪話題,再加上碧方又不知抽什麼風,只要二哥笑眯眯地喚他一聲妹夫,素日裏一直保持着高嶺之花形象的他,居然立馬便會隨聲附合。

二哥越是不說,我便覺得此事肯定還另有蹊蹺,而他現在越是表現得越是平靜,我便越擔心他會逃跑。

而結果,也果真不出我預料。

在來之前碧方告訴過我,想要從淚海直接進入黃泉,最好的時機便是七月十四鬼門關大開之際,那會兒萬鬼齊出,冥界諸神繁忙對黃泉的看管也會有所不足。

眼下距離七月十四還有大半月的時光,一來為了從二哥這裏探聽出當年的真相,二來為了防止二哥中途會搞妖蛾子逃跑,當晚在尋到暫時的歇息之地后,我便讓碧方鬆開了二哥身上的縛神索,轉而讓他直接將縛神索將我的左手和二哥的右手牢牢綁在一塊。為以防萬一,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還將二哥的手死死墊在了我的腦袋下。

可儘管如此,翌日一早,當我再度醒來之時,卻發現原本應該綁着二哥的縛神索全部綁到了我自己手上不說,原本應該在我身旁熟睡的二哥竟然早已不見了蹤影。

「壞了!」我疾步走到低頭在擺弄着什麼的碧方身旁,大驚失色道:「碧方,二哥逃跑了。」

「嗯。」碧方點了點頭,淡然道:「我早些時候醒來他便已經不在了,也怪我大意,縛神索能困住的是神,卻忘記了二哥他現在可能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神了。」

「那怎麼辦?」我焦急地在原地踱步:「七月十四鬼門開,他會不會見我們守在淚海便索性放棄了從淚海這邊進入黃泉,然後去尋找其他可入冥界的方法?但是現在外面到處都是他的通緝令,三千世界數萬天神都在尋他,要是他被那些神祗盯上了可如何是好?」

「別急,二哥現在應該還在淚海。」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碧方動作優雅地起身。

我疑惑道:「你怎麼知道?」

碧方緩緩攤開手掌,指尖白皙如玉的掌心中間赫然放着一隻渾身碧綠的玉蟬。

「這是?」

「雖然之前我並不知道二哥會這麼快就有所動作,但為了以防萬一,我便將縛神索上浸染了些密香,而這玉蟬便是專門用來尋那密香的法寶。」

當玉蟬苒苒撲騰著翅膀飛起來的瞬間,我攥著碧方的袖口,我熱淚盈眶的看着他好看的側臉,萬分感慨道:「像你這樣智慧與美貌並存,細心與英勇同在的優秀俊傑,你心儀的姑娘居然還會看上旁人,真是暴遣天物,她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碧方側頭目光深邃地看了我一眼,淡聲道:「她眼神挺好的,就是腦子有點不太好。」

我眼神飄忽了一下,確認四周再沒旁人,這才踮起腳尖攬過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這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算了,可不能對人家姑娘說。這世間的姑娘大多都喜歡聽甜言蜜語,你要是對着她也這樣毒舌,人家姑娘不理你算是輕的,要是當場揍你一頓再和你老死不相往來,到時候你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嗯,你應該還沒對那姑娘說吧?」

碧方把玩著不知何時拿出來的摺扇,悠悠道:「晚了。」

我訝然看他:「你居然已經說了?什麼時候?」

他忽地湊近我,長睫若翎,在他俊秀的面容投下淺淺陰影,有那麼一瞬間,我猛地聽到了自己心跳驟然加快的聲音。

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讓我覺得有一種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想當初在容微帝姬一事之後,我本打算去凡間歷劫升階,但最終因為畏懼司命府上那些各種坑爹的劇本,最終我還是沒能鼓起勇氣。

可就在我猶豫的那會兒,對我承諾過一定會變強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的帝江,卻先一步毫不猶豫地選定了渡劫劇本。

那會兒天界有很多的神祗都在渡劫的過程中,因為被凡塵的情感或者醉生夢死所誘惑不願意再回天庭,再加上帝江身上傷勢並未痊癒,一旦入凡身上仙氣便會泄露,恐怕會引來很多妖怪的覬覦。而身為凡人的他又毫無自保之力,若當真被妖怪所食,從此恐怕天上地下便再無帝江,也再沒有了我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是以我躊躇許久,終是忍不住尋到了司命府上,向他打聽帝江的渡劫之地。

然而長著一張可愛娃娃臉的司命,卻笑吟吟地看着我,關於地點身份什麼的一個字也不肯透露,只是意味深長地看着我道:「如果你的帝江再沒有傾城的顏,絕世的劍,神通廣大的法力和不老不死的身體,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食五穀雜糧會生老病死,甚至他不再記得你。你還是要執迷不悟的去找他嗎?」

「怎麼不去?不記得便再相識,我亦可以在凡間陪他生老病死。只要他還是帝江,我便心滿意足。」

「哦。」

他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任憑我如何軟硬皆施的痴纏,這個可惡的傢伙都不肯在多說半個字。

無奈之下,我只好自己前往凡塵。

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問遍了所有路人,也不知兜兜轉轉了多少年,最後終於在一個偏遠的小鎮嗅到了有關他的氣息。

可是我終究來得太晚。

我來的時候,他已經成親了。新婚夫人玉膚花貌,紅衣銀釵,看上去和他極為相配。

在凡間重生的他,沒有了當年統率眾神的絕世風華,也沒有了那些年讓無數神女仙娥魂牽夢縈的俊美容顏。

很平凡的面容,眉眼溫和,知書達禮,除了當年那清冷的氣質外,其餘的一切幾乎變得面目全非。

不過,幸好,我終於找到了他。

最開始我本打算變做一個駭人妖怪去直接將他搶走,可是卻又怕一不小心把他嚇死,我又再難四處奔波。無奈之下我又只好採取第二策略,變做翩翩美男子去勾引他家娘子,走迂迴道路去破壞他們的夫妻關係,然後再趁虛而入。誰知卻不曾想那女子竟對他一往情深,無論我百般挑逗卻始終無動於衷,讓我備受打擊。

最後已經技窮的我,便只好露出真身打算就在他家隔壁住下。總歸凡人一生不過朝生夕死,待到他壽終正寢之時,我再帶了他的靈魂離開也不遲。

且經我仔細觀察發現,這一世的他除了看書以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蒸饅頭。

每天卯時起床,快到辰時的時候便推出去賣,他娘子七月便站在門前吆喝。他做的饅頭個又大味又甜,幾乎每天都能賣得一乾二淨。

他做饅頭,我買饅頭,一來去混個臉熟,二來打聽他與那富家姑娘的戀愛史。誰知這不去還不知道,一打聽這姑娘的背景那可不不得了。

除去九天之上的神,在這個世間最尊貴的莫過於帝王之家,而那姑娘便正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七月帝姬。

按理說一個身份尊貴的帝姬與一個山野之地的毛頭小子應當扯不上什麼關係,可偏湊巧的是,七月帝姬剛出生之時,便有一雲遊四方的白衣老道突然從天而降,說是帝姬福薄不能享受皇家恩澤,若從小寄養於道觀過清苦生活遠離紅塵,說不定還能活過雙十年華。

七月帝姬出生之時亦是他的結髮皇后逝去之時,所以對於愛妻留下的唯一血脈,天子自是萬分心疼。但一聽說要讓自己的女兒去受苦,天子一時之間自是相當不舍。於是幾番思索之下,天子便抱着如果有萬一如果有奇迹的心態將一面將那仙人留在宮中一面讓九十九個有經驗的乳娘好生照顧。

起初直到孩子滿月都一直是好好的,所以天子高興之餘便命人大肆興辦七月帝姬的滿月酒。

然而就當所有賓客齊聚一堂的時候,七月帝姬卻突然渾身抽搐大哭,縱使整個太醫院傾巢出動也始終不見任何起效,到後來便是吐血不止。而就在所有人都望無奈的時候,那日的白衣老道便悠然從殿外走來,只是輕輕對着七月帝姬的額頭輕輕一點,帝姬便安然熟睡了下來。也是這時天子才真正從心底重視老道的話,急忙將自己的心肝寶貝兒送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峨眉。

卻不料峨眉清苦,再加七月懂事之後便因緣巧合之下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於是便三番四次的開始往山下跑。因是皇族後裔,所以寺中師父也並未過多干預,不僅讓她帶髮修行甚至連平日穿着也都是照大戶人家的姑娘打扮。

就在這山中與紅塵的奔波中,在她年華最好的時候,她遇見生命中最美好的男人,帝江。

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大雨過後的泥濘山路旁,他拎着一個水桶,一瓢一瓢小心翼翼的將水坑中的蝌蚪舀進水桶中,然後帶至河邊放生。清秀的背影,溫柔而慈悲的神情,讓她不禁微微動容。

而第二次看見他的時候,正值乾旱欠收到處餓殍遍地,她與師傅一起下山救濟百姓,而他亦是其中一員。但讓她震驚的是,明明他已餓的只剩皮包骨頭,卻依舊還是將到手的食物贈與老弱婦孺,然後自己要麼飲一瓢河水要麼嚼幾塊樹皮草根。

從此她便離開了峨眉一直跟在他身邊,有時候遠遠看着他,有時候會默默的陪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終於有一次,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想去問他究竟想去哪裏他又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一群馬賊突然將她綁了起來帶回了山寨。卻不曾想,到寨的時候,他竟也在。而且由於身上的錢財都贈與了災民家中又沒親人的緣故,他便被打得格外凄慘。

她雖是公主卻沒有公主的權利,她想救他,想讓他活下去,而這唯一的方法便是獻出她自己,用她自己來換取他的自由。

那天,她正好雙十正滿。

在確認他真正安全之後,她亦從馬賊頭子的床上艱難爬起,用最後的力氣放了一把大火想與這些擾民的罪惡同歸於盡。

誰知他卻折而後返,從漫天大火之中將她救下。

她失了貞潔沒臉見他,但他卻緊緊擁抱着她,對她說:「往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從此他不再浪跡天涯,一心陪她在山野養傷安家。而她亦擺脫了出生的詛咒,拋棄了帝姬的身份,為他洗衣做飯執手相伴。

原來,在我尋找他的時候,亦還有一個姑娘,為她拋棄了驕傲洗盡了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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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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