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他的選擇

187 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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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斯其實是個頗為偏執固執的人,這種性格讓他在最初能熬過奴隸船上沉悶的歲月、也讓他在之後的漫長人生中始終保持著自我,沒有發瘋。樂-文-當然……再怎麼鋒利的性格稜角經歷歲月洗禮后也是會改變的,這會兒,安格斯就按捺住了「對面這個傢伙蠢得不可救藥」這種偏執的念頭,略帶嫌棄地道:「你似乎對我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期待,冷靜些吧,小傢伙,我不是所期待見到的那種人,我對你的期待也毫無興趣。」

南稍稍一怔,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有些逾越,這個黑魔法師依然是很冷漠的,他所表現出來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並不只是表象,連忙道:「我並非想把我的信念強加到你身上,安格斯先生,我只是從我的角度去理解,通過你的視角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東西。」說到這兒南更加小心地,「誠然,我並不贊同你的行事方式,但即使是以不同的出發點、不同的立場,也應該不妨礙我們擁有相似的目標。」

安格斯古怪地笑了下:「哦?就這麼點時間,你就徹底放下你曾經那追求『絕對正義』的執著了嗎?」

南花了點兒時間才反應過來安格斯在諷刺什麼,臉色微微發紅——有了安格斯的閱歷再去看之前自己聯合兩大協會擺出來的「談判」姿態,才發現自己有多幼稚可笑;當時安格斯那微帶欣賞的笑意和那句「投向不可知世界的勇氣」,其實指的是自己願意屈服現實、向現實妥協的轉變,而非對那愚蠢的做法有任何讚賞,安格斯這樣的人哪會看不出自個兒的心不甘情不願。

南苦笑,對安格斯而言自己這樣的人確實是浮誇多過著眼實際的,所以在那個時候安格斯才會說出「或許你確實擁有我這樣的人不能理解的高潔目標,但在我看來,腳踏實地做事的人顯然要比空談之輩更值得打交道。」這樣的話來,只是當時的自己只顧著羞憤消沉,竟沒有將這句話聽懂,也難怪安格斯對他這樣天真到近乎愚蠢的人完全沒有興趣正視。

這種打擊也不是第一次,經歷生死之劫、又走到了組織團隊行動將他人的前途未來擔負到肩頭的現在,南已經能夠冷靜地看待曾經的自己在思想上的稚嫩。沒有誰是天生就全知全能的,所有的人想要邁上更高的台階前都必須習慣跌倒時的損傷。沉思數秒后南再次確定了坐在安格斯面前的自己的位置,以他所能表現出來的最大誠意、認真地道:「我在你的經歷中學習到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參與進某件事的人,或許各自的目的、態度、行事手段各不相同,但既然前往的是同一個目標,那麼互相結為同盟也是一時的選擇。次要的矛盾不能成為主要事務的阻隔,再遲緩的發展總要勝過原地踏步。現在的情況是……你和我的目的地、前往的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相近的,而我也確實能成為你的一份助力,這一點就決定了我們有合作的可能,你認為呢,安格斯先生。」

安格斯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動了動,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表情更加古怪起來——對他這樣的人聞言,他人語言的力量是蒼白無力的,態度和實際行事才更能將他打動。南的改變讓他十分驚詫,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過往是什麼樣的,看到那樣的經歷南居然沒有發瘋,這是讓他也很感覺奇怪的事;更讓他驚奇的是這個年輕人不僅沒有發瘋,還一副在那些黑暗混沌的歲月中彷彿看到了追求的真理、找到了目標,並為此堅定起來的模樣,這讓安格斯簡直懷疑起南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生。

同樣的花園在不同人的眼中是不同的風景?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安格斯決定給這個年輕人再多一點兒表現餘地,於是他向面前的青年慷慨地施捨了些耐心,道:「那麼你認為,我的目的是什麼?」

「黑森林不能再屬於林賽家。」南不假思索地道,看來走進這個帳篷前他已經整理好了思路,「未得到封王前林賽家必然是教廷最虔誠的信徒,其麾下紫荊軍會成為教廷鞏固這一地區最大的助力,這應該是安格斯先生你不高興看到的,為此你甚至願意稍微協助一把你看不上的賽因王、主動運作將切斯特前線這個累贅打包送給洛因大公爵,也包括伍德山脈沿線城市這一片領地——看似洛因大公爵好處佔盡,但要鞏固新領地的統治必然要讓林賽家分出軍政方面的人力、物力,最明顯的一點,紫荊軍的兩個師離開了黑森林分別遷往切斯特和伍德山脈,在黑森林內部各大營地的監管控制力度也隨之下降,這成為你自內部入手、突破紫荊軍外部防線並將其往分|裂方向推動的助力,以目前的結果來看……你無疑是成功的,紫荊軍第二師的兩個軍團、一半的兵力已經落到你的手中。」

安格斯稍微來了一點兒興緻,確實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很明確的,但是南能將其看清楚、分析明白也算是幹得不錯:「繼續。」

「洛因大公爵並不樂意看到手下的高級將領野心膨脹,每個師的兵力都是分散駐紮的,以免師團長坐大——所以第一師的師團長並不在黑森林內部,而是與另外兩個軍團呆在黑森林外圍,短期內只要豪斯曼閣下對應得當,不會暴露這兩個團的忤逆。但洛因大公爵同樣是多疑的人,這個魔族地下城他不會只交給兩個軍團負責,那麼……第一師的人接觸到這個地下城前線據點的時刻,也就是你有機會對第一師出手的時刻了。紫荊軍上下對外的鐵板一塊只是個笑話,上層或許能將中下層當做私有財產,但絕不可能共享資源……」嘆息了一聲,南雖然理智上知道說出這些事實沒什麼不對,但感情上還是有些難堪,「紫荊軍四個師的編製,以他們對黑森林資源壓榨的方式事實上是能夠保證供應的。可是上層怎麼可能『委屈』自己去過平庸的生活,更別提林賽家巨大的野心——所以紫荊軍、林賽家才這麼急於擴大佔領區、開源搜刮,甚至觸碰人口黑市這個禁區。」

說出人口黑市這四個字時南難受地皺了下眉,微微別過頭,這確實是南、也包括大多數人都難以忍受的,戰爭中出現俘虜、出現奴隸貿易是很正常的事,可在自己庇佑的領地內進行這種生意,別說是南,本地居民、冒險者、紫荊軍士兵、乃至附屬於林賽的小貴族或許都得發瘋——人口黑市吞噬進去的不會僅僅只是戰俘和罪犯,在這片土地上討生活的人們都得擔心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有脖子上被套上鎖鏈的那一天。

安格斯微微一笑,看南的目光確實地放鬆起來,雖然是以安格斯不能理解的方式,但這個年輕人確實地成長了——他甚至沒有去糾結信仰方面的問題,只是以他的所能理解的東西實際地陳述和分析當下的情況;這個活在以身份上的優越感帶來的自我滿足中的、以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目光去看待世界的、在溫室里呆得太久以致於頭腦發僵的年輕人,終於明白人要先用腳踩著大地才能往前走這一簡單粗暴到讓無數人都忽略了的真理。

「是的,南,林賽家控制黑森林太久了,久到忘記到他們家先祖的遺訓、久到整個家族自信心膨脹,達到了成為危害的地步。」安格斯嘴角微微上揚,以他那標誌性的諷刺微笑淡然地道,「伍德山脈沿線城市的執政官都懂得松一松盤剝的繩子、讓領民鬆口氣再賺取更多的利益,哈羅德城那些廢物最起碼也不對自己的屬民出手,林賽家卻彷彿要將這片土地一口氣榨乾——」他的語氣中帶上嫌惡,「各國的王族對教廷恨不能敬而遠之的態度他們居然丁點兒也理解不了,在那一位賽因王的庇佑下才獲得機會發展到今天的林賽家,完全忘記了當日自身是如何獲得立身之地。即使我沒有為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那一位賽因王捍衛榮譽的想法,也認為這樣的家族沒有絲毫存在的意義。」

南驚訝地抬起頭來,安格斯用這樣的語氣叫他的名字還是第一次聽見……不帶諷刺也沒有那種讓人難受的疏離感,是已經接受他了嗎?

這讓南有些受寵若驚,但安格斯接下來的話又讓他愣住了——安格斯的語氣像是認識林賽家的先祖、又彷彿稍有些讚賞那一位賽因王,但他在安格斯的記憶中並沒有發現這些。

思索了下南才反應過來,安格斯在悠久的歲月中自然不會事無巨細地記住所有的事,留在他精神領域中的必然是他認為有價值、或意義深刻的事件。連本國最英明神武的那一位賽因王在他的世界里也只是「小事」,這個認知讓南忍不住苦笑。

「丟失埃倫領地的我國經不起內亂,吞下切斯特前線和伍德山脈的洛因大公爵卻不會停止野心。」南打起精神道,「無論如何,我不願我的家鄉陷入戰亂,所以我一定會全力配合你,安格斯先生。」

南發誓他看見對面的黑魔法師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玩味,這個性格確實有點兒惡劣的傢伙戲謔地輕笑道:「打擊林賽家等於側面影響到教廷,你對此也毫不介意嗎?可別說你已經做好了站到教廷對立面的覺悟,神聖騎士。」

南來前就知道這個問題是一定要去面對的,畢竟……他這個神聖騎士身上有抹不去的教廷痕迹。這一次,南已經做好了準備、也下定了決心不會給出讓眼前的人失望的答案,他點了點頭,挺直了腰背、握緊了拳頭,認真地道:「是的,安格斯先生,我已經做好這樣的覺悟了。現在的教廷……生了病。或許你會說教廷在成立之初就戴著謊言的面具示人,但神官中,教廷騎士、護教騎士中,以憐憫之心修行、想要拯救他人的人不會是少數,我是這樣認為的。」在安格斯說話前他又道,「當然,這樣的人在教廷內部或許沒有什麼話語權、也無法代表教廷,但他們確實是存在的,即使是為了這一部分人,也有必要將現在的教廷徹底改變。」

正直的青年熱情而又堅定的視線彷彿具有穿透一切黑暗遮蔽的威力,安格斯不由得眯了下眼睛,雖然是不同色的瞳孔、完全沒有相似點的相貌,但安格斯又再次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未曾被權勢迷惑的、靈魂墮落之前的……森的影子。

森·蘭斯洛特,這個安格斯心中存在了百多年的傷口再次裂開,讓安格斯平靜的心底再次泛起漣漪,下意識地,黑魔法師用極其罕見的不確定語氣、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呢喃:「你……是否也會墮落呢……」

「安格斯先生?」南沒能聽清。

安格斯恍惚的神情瞬間恢復正常,對著神聖騎士迷茫的眼神,他只是搖了搖頭,頗為尖銳地問道:「你是把自己擺在救世主的位置上嗎?」

「那豈不是太自大了。」年輕的神聖騎士沒有露出絲毫窘迫,只是哭笑不得地擺擺手,「抱著那種心態的話,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的吧。」

「你居然一個人去跟『他』談話這麼久?」

南回到自己的帳篷時東已經等他很久了,還圍上來沖著南上下打量:「是安格斯變了還是你變了,以往每次跟他接觸后你都不是現在這樣放鬆的,南。」

南給自己倒了杯水,在安格斯那兒他實在不敢厚著臉皮去用安格斯的杯子:「別這麼說,東,安格斯先生其實不是那麼難以相處……嗯……其實不是那麼不好說話的人。」前半句南也覺得過頭了,換了個說法,「要用我們能理解的方式形容的話——安格斯更加願意去尊重做事的人。只要不去觸碰他的逆鱗、別讓他感覺愚蠢過頭懶得搭理,他其實也是給別人留餘地的。」

東嚇得湊到他平日並不輕易靠近的簡旁邊去:「簡、簡,快用你的神奇能力檢查一下這個人是不是我弟弟。」

「你在說什麼?」簡不能理解。

「哥哥!」南氣笑不得。

「總之……結果就是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爭論,可以繼續像之前那樣合作了,對嗎?」確定他的弟弟沒有任何問題,東這才問出他關心的話。

「當然,現在也完全不是產生爭論的時候吧。」南理所當然地道,又發覺不對,「嗯?東,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東一臉嫌棄地:「你是要把你的哥哥當笨蛋嗎,格洛麗亞那緊張的樣子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之前莫名其妙的暈迷是跟安格斯有關的——安格斯看起來虛弱了一些,而你差點兒就拋棄你的哥哥回歸父神懷抱,要說這其中沒有問題,你覺得我會信嗎?」

南想了想都有些唏噓:「確實是……並不是非要瞞著你,東,只是若要詳細解釋,會牽涉到安格斯先生的個人**,所以——」

「那麼就別說了,我沒有那麼旺盛的好奇心。」東立即道,「等會兒……你知道那些東西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吧?」他忍不住往安格斯帳篷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就是我會跟安格斯先生談話這麼久的原因了。」南嘆氣,「所以這方面你無須擔心,東,若他要殺我,他可沒有那個興趣與我浪費這麼多口舌。」

「……」東表情複雜,「居然嚴重到要殺你這個程度——好吧,你可千萬別告訴我其中的內容,我覺得安格斯不會有同樣的耐心去對待再多一個人了。」

南覺得這並不是安格斯有沒有耐心的問題,但他有為人保密的義務不能細說,笑了笑將這事兒帶過——在南看來安格斯應該算是最有耐心的人才對,只是他的耐心從不用於他認為毫無意義的人或事上。

某種程度上說……南其實並不認同安格斯的「冷酷」。是的,冷酷。他總是能用他那套邏輯清晰明確地做出取捨,處置任何事務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即使與別人的性命有關也是如此。只是……以前無知者無畏的南或許還能站在莫名其妙的高處不痛不癢地指斥這種行事方式過於殘酷,現在的南卻不能輕易地、主觀地做出不負責任的評價。

打發走東,沒什麼睡意的南坐到帳篷角落打開筆記本,這次他愣神了更久、想了更多的東西,才拿起筆簡短地寫下幾行字:

「……他的思想影響著我,我想這並不全是壞處,我需謹記不能迷失其中……」

「……不能切確地達成目的,改變我所不滿的一切,再多的空話也只是讓人發笑,而要有達成目的的能力我必須先要自身強大……以他為目標未免狂妄,但……我總是要前進的,無論一步或半步。」

寫下需要時刻牢記警醒自身的句子,南捧著筆記本又愣神了許久,最後落下一句感嘆:

「安格斯,也是人類啊……」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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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靈的送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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