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不過滄海扁舟去(1)

33.不過滄海扁舟去(1)

招搖山。

招搖神宮裏燈火通明,有人坐在偌大的宮殿裏徹夜未眠。他身前的桌几上擺着一方黑硯、一桿玉筆和一堆鋪得滿滿當當的綃紙。空曠的宮室里迴響着滴漏的聲響,和著窗外驟然潑落的雨聲,終於驚得他右眼一跳。他擱下筆,深情脈脈地看着紙上密密扎扎的字,淡淡地笑了笑。他取過一張紙,指尖輕輕劃過那個名字,無聲地嘆息。

行歌,明日你便要嫁他了。

但願,你幸福。但願,你遺忘。但願,你永不知曉。

我曾為了蒼生,將你拋棄;也曾為了你,逆天而行。

扶桑神火燃盡你的軀體靈魂,我卻只得一抔灰燼,傾盡終身修為亦換不得你回眸一顧。那人為你屠了那城,毀了那火,甘墮魔道,做盡毀滅天道的事。你能原諒他的遲來,又能否原諒我的無情?

行歌,顧歸塵願用一生來還你,數十萬年清心苦修,只等你回來,可你回來了,我卻將旁人錯認。

不過是世事輪迴,因果報應。

大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外邊的雨聲混雜着滾滾響雷落入他耳中,顧歸塵不由地皺了眉,不知是哪一個不曉事的小丫鬟竟敢來打擾他。他下意識地護住了身前那些綃紙,生怕外邊的風雨將它們揚起、打濕。

顧歸塵有些生氣地抬起頭,正想出言責備,卻見一抹紅色的身影落入眼帘,剎那間,清澄的瞳仁驟然收縮。

紅衣少女渾身被雨澆透,濡濕的頭髮搭在額前,臉頰泛白,眼下滾著晶瑩的水滴,辨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滴。

她說:「師父,我回來了。」

剎那之間,那個從海上踏着海浪而來,盈盈笑容,美若皓玉的少女;那個在熊熊大火中,一身紅衣眉目含笑,被火焰吞噬化作灰燼的少女;那個從天雷荒火中一路跑來,強忍疼痛沖他微笑的少女;還有此刻,站在門前喜袍加身,目光炯炯的女子,在他眼中重合成了一個人。

恍若夢境,她回來了,口口聲聲喚他「師父」,依舊笑顏如花,風華無限。

他張了張口,「小鳳凰,我等你,好久了。」

我闖進招搖神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攔我,想必是白盡雪的吩咐。

一路疾步往露水台而去,我想快一些,再快一些,只怕差一步,便徹底失去他了,真真正正地永遠失去他。不,不能!這樣的事,我不會再讓它發生一次。顧歸塵不會死的,我也是鳳凰妖,也有內丹,即便只有五萬年的修為,也能救他的,便是拼了這條小命不要,也要救顧歸塵。

臨到門口卻緩了步伐,殿內燈火通明,紙窗上隱約地現出一個黑影,我顫抖的手,終於將那一扇厚重的門推開。

顧不得一身喜袍被雨水浸濕,我拖着沉沉的步子,在一塵不染的大殿上映出幾個水印子。我走向他,沉重而矛盾,彷彿是隔了千萬年的夙願,終得一日相見。

顧歸塵伸手護住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張,那一刻彷彿時光凝結,他僵在原處,一瞬之間,目光里一閃而過五味雜陳的欣喜與失望,最後回歸與平淡和靜,似乎不起一絲波瀾,像極了一場延綿不絕的江南煙雨。

我說:「師父,我回來了。」

他張口,那話卻像卡在喉嚨里一般,良久才聽得他輕聲一句:「小鳳凰,我等你,好久了。」

我站在他的書桌前,一時之間倒不知該說什麼了,只睜著一雙眼看他,生怕下一瞬,眼前這人便消失了。

尬尷之際,我看顧歸塵也在看我,一雙眼睛風光月霽,驚得我忙低了頭,卻見被他死死護住的紙張上寫滿了我的名字——白行歌。一顆心莫名地揪起來,像被針扎般的難受,眼淚忍不住往下落。

淚落無聲,幾滴淚珠順着臉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滴在綃紙上,暈出幾團墨漬。聽得顧歸塵低聲一嘆,一隻手拂過眼角,「靈凰到底還是去了。」

「回去吧,天快亮了,雲桓在等你。」顧歸塵笑了笑,卻始終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你的腿,怎麼了?」顧歸塵聞言,只是一瞬間的色變,而後無所謂地一笑,「不過是前些時候修法時,受了反噬,不礙事的,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我想起白盡雪與我說的話,心又疼起來。她說,你可知曉為何我寧願別人冷冰冰地喚我「靈凰上神」,也不願再有人叫我「白盡雪」?「踏醉行歌,皚皚盡雪」,這是他想要的生活,如今卻再不可能了,顧歸塵幾乎成了個廢人。

我看着顧歸塵略微蒼白的臉龐,終於忍不住厲聲道:「師父,你還要瞞着我嗎?」

他神情微怔,闔了闔眼,羽睫微顫,燈火之下,落出幾道黑影。

「昔日風流倜儻的三清上神,只剩了如今這副弱不禁風的軀體,你卻還要瞞着我嗎?」我聲嘶力竭地沖他吼道:「你以為這是為我好?你以為這樣我便能安心地過完餘生?師父,你有沒有想過,我欠你這麼多,我該如何還?我此生可能真正心安理得?」

他眉頭微皺,語氣緩和,「小鳳凰,你都知道了?」

淚眼迷濛,我嘆息著點頭。

「天道輪迴,因果報應。我所做的,都是心甘情願的,你不必愧疚。」

「師父……你的傷……」

「不礙事的。那一天遲早會來,熬了五萬年想忘了你,結果,卻適得其反。」顧歸塵無奈地笑起來,「既然你來了,師父就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我搖著頭,含糊道:「我不要聽故事……師父,我只要你活着……我……」

「你要聽話。」顧歸塵往旁邊讓了讓,騰出一些位置,與我道:「小鳳凰,你過來。」

我知道自己拗不過顧歸塵,只好乖乖地坐在他身邊。這一幕恍若當年,他還是那個溫柔的少年,我還是那隻不諳世事的小鳳凰。我埋頭吃我的點心,他便坐在身旁給我講故事,講那凡間的風土人情,講那天上的古怪舊事,累了我便趴在桌上休息,醒來總是不見了他的蹤影,身上卻蓋着他的外袍。

不知不覺,那樣的辰光已經遠離了我多少年。

「小鳳凰,聽我講完了這個故事,你便回去,好不好?」顧歸塵似乎看出我的擔心,又道:「我不會有事的。」

我沒說話,只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孱弱得沒有一絲力氣的手,心裏已是排山倒海一般。

「師父,你說吧,我聽着。」

顧歸塵的目光眺向遠處,似是隔了多年的往事,終有一日要被連皮帶骨地掀開。

「很多年前,東邊有一片蔚藍的海,喚作瀛洲聖海。海域之上有一座瀛洲神島,島上住着深受造物神寵愛的扶桑一族,他們雖是人族,卻有千年壽命,還有與神祇一般的靈力。扶桑族中地位最尊的是世代相承的大祭司,扶桑一族的每一任大祭司都是從族中天生靈力最高的孩童中選出,大祭司能與神通,因而掌控著整個瀛洲神島的權力以及保衛扶桑一族的聖物——扶桑神火。」

「瀛洲神島與世隔絕,終年隱於瀛洲聖海的海霧之中,莫說其他人族,便是神族也不一定能尋到這個世外桃源。扶桑一族的第二十三代大祭司是一位少年,他出生時,母親難產而亡,父親出海遇難,成了孤兒,他由上一任大祭司親手撫養長大,不僅擁有高強的靈力還精通巫術,上一代大祭司作古后他理所當然地承繼了大祭司之位。那一年,瀛洲聖海發生了一場千年難遇的風暴,海上許多船隻在瀛洲神島上擱淺,船上的人大多死絕,只有一個少女活了下來。」

「按照扶桑一族千萬年來承襲的規矩,若有外人擅闖瀛洲島,是要被處死的。他本想將那少女放回海里,讓她自生自滅,可是到底心底不忍,將她偷偷帶回了自己的神宮。他太孤獨了,從小到大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修鍊,將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才能更好的保護這個神島,大祭司對他的期望很高,要求自然也很高,他從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小時候沒有人願意和他一起玩,長大了沒有人敢和他一起玩,甚至到了後來,連一兩個和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實在太寂寞了,那個少女便像一根救命稻草出現在他眼前。」

顧歸塵突然停了下來,我忍不住脫口問道:「後來呢?」

「後來?」他苦笑了一聲,「後來盤古大帝征戰四海八荒,瀛洲神島遭遇了千萬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危機,那個少女便是在那時被族人們發現,他們認為她是個不祥人,認為是她招來了那些天兵天將,是她給整個瀛洲神島和扶桑一族帶來了滅頂之災。最後,大祭司也沒了辦法,只好順應民意,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將那個少女作為祭品,祭給上天。」

「祭品?」我心裏一陣心悸,「他們殺了她?」

「何止殺了她?扶桑神火能燃盡天下至惡,他們將她投入熊熊燃燒的扶桑神火之中,燃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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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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