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3)

32.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3)

白盡雪沒說話,她緊抿著唇,拉着我在梳妝台前坐下。梳妝台上架著一面琉璃銅鏡,旁邊靜靜地躺着一套鳳冠金釵,在灼灼燭光下閃出流光溢彩。銅鏡中出現兩張面容,一張清冷,一張平靜,並排放在那兒,似乎一點都看不出,這是一對同胞而生的姐妹。

「多美的一張臉,我從前總是不屑於你的容貌,一個女子長成那樣,註定傾人國,蒙人心,那是狐媚。神仙該有神仙的模樣,不沾紅塵,不涉風煙,可你卻總是背道而馳。」白盡雪柔若無骨的手自我臉上輕輕抹過,我驚訝於一個常年慣用兵器的神女竟還有這樣一雙光滑的手。

許是察覺到我的驚訝,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纖若柳枝,白若脂玉的雙手,哂笑道:「昔年討伐魔族時,身上落下不少傷疤,在嫁給歸塵前,我去了一趟歸墟,用湯谷聖水洗去了一身傷疤。」湯谷聖水縱是療傷神葯,可它藥效卓絕,去疤痕時宛若褪去一層皮,疼痛難忍,一般人根本受不住,若不是頂要緊的事,恐怕絕不會有人狠絕到把自己沉到歸墟里去。

白盡雪凝視着自己的手,良久又是一聲輕笑:「說來可笑,我聽聞凡間男女洞房花燭,是恩愛纏綿。我未涉情事,想的只是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給他,可是,那一夜卻是我一人守着紅燭到了天明。他給了我名分,卻不過一個名分罷了。我看到他在書房坐了一夜,然後讓我派人將那封信送予了你。」

塵歸塵,土歸土,萬載光陰,不抵陌路。

行歌,你我師徒緣盡。

窗外「轟隆」一聲,一道白色電光已經閃過,要下雨了。

白盡雪卻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兀自點了唇妝,畫了眉毛。「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重來,我寧願當年落入紫冥煉獄的人是我。我情願替你承受所有的天罰,至少擁有你,能讓他真正高興。」

她的語氣清淡,我覺得這一晚她說的話,比過去十幾萬年都要多,我沒有打攪她,只隨她不知是與我談天,還是自言自語。

「我在說什麼傻話。」白盡雪清淺一笑,瑩白的臉上刷上了一層胭脂,粉紅的顏色,宛若少女,「有些事本就是上天註定了的,你我只能由著命運擺弄,除此之外,毫無作為。」

她冰涼的手輕輕握住我,目光炯炯,「我是從招搖山偷溜出來的,歸塵不許我來找你,你瞧,他多在意你啊,生怕我一個不小心,就把他最愛的人給毀了。」

「姐姐,他愛的,不是我。」我把頭靠在白盡雪肩上,鏡中兩個身着正紅喜服的女子依偎在一起,恬淡卻妖異。

「是嗎?是誰都不要緊了。他要死了,歸塵……他要死了。」白盡雪的聲音顫抖著,淚珠從眼眶滾落,落在我的手背上出奇的燙,「這一次,我也救不了他了。為什麼……這麼傻?」

「你說什麼?師父,他怎麼了?」我猛地坐起,雙手死死地掐著白盡雪的肩。

四目相對,她忽然笑了,「白行歌,五萬年前,你是否也這樣心驚膽戰,是否也這樣肝腸寸斷?你到底是真愚鈍還是假天真?卻不知那渡劫天雷一旦落下,必要人受,你若沒受那三十六道洪荒天雷,又是誰替你挨的!」

是顧歸塵?

是顧歸塵。

整個人都頹了下來,軟趴趴地像一團棉花,沒了精神。我以為是上天仁慈,我受了冥焰離火的劫難,丟了一聲修為,便能抵得過渡劫未過的那三十六道洪荒天雷。卻不知老天從不仁慈,千萬年來多少修仙的人魔鬼妖葬身於渡劫天雷之下,成了森森白骨,又有多少仙胎神道被洪荒業火燒盡修為毀盡道行。我能留下一條命,不是因為老天眷顧,而是……而是因為顧歸塵。

他為我逆了天道,擋了天劫,才護得我餘生周全。

「我把師父帶回招搖山時,他渾身是血,受了很重的傷。數萬年前,扶桑一戰傷了他的本原,之前的傷還未養好,便又為你生生受了那三十六道天雷。」白盡雪眼中儘是怒氣,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他傷得有多重?便是連葯仙都束手無策。你又可知道,我每日以自己的內丹折損成藥,將鳳凰再生的靈力護住他的心脈,才讓他熬過了那一劫。白行歌,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知道她有多恨我,因為我也恨自己。

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自私。

白盡雪驟然放開我,一拳砸在銅鏡上,那鏡子霎時四分五裂,碎成無數鋒利的碎片。

「他娶我,不過是為了回報我救他的恩情。這樣,你可滿意了?」

我強忍着碎片劃過手心的疼痛,淚眼婆娑地看向白盡雪。五萬年前發生過太多的事,樁樁件件橫在所有人之間,便像那面銅鏡,碎了便是碎了,再也拼湊不回從前。當她飽受剜心之痛,卻心甘情願地每日耗損內丹替他療傷;當她日夜陪伴為他奪盡天下靈藥,殺盡天下名醫;當她無怨無悔為他獨守空房的時候,我在做什麼?

不過拘泥於顧歸塵的拋棄和拒絕。不是他不愛我,只是我從未真正愛過他。

「你知道天君賜我封地時,我為何執意要招搖山嗎?」她臉上浮起一個幾近蒼涼的笑,「因為顧歸塵,他每次遙望招搖山時,都會笑。」

我腦海中浮現出顧歸塵的容貌,清澈如湖泊的眼睛,好像藏了江南一席雨,月白的長衫,一柄八骨摺扇,一回神便是一抹溫和從容的笑意。我記憶里的顧歸塵,依舊是十數萬年前眉眼帶笑的溫潤少年,清靈而乾淨,似一掬瑤池水,淡得不著痕迹。

「白行歌,我自認從小到大從未輸你,唯這一次,我輸得一敗塗地。我曾經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殺了你,但我沒有,不是我害怕懲罰,我只怕歸塵難過,他待你勝過他的性命,我不會拿他的命開玩笑。」

沉默良久,她站起身,目光是一貫的清冷決絕,「去看看他吧,他很想你。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眼睛疼得發澀,卻硬生生地擠不出淚來。原來痛到深處,便不會有淚了。

「明日是你大喜之日,他不許我來,怕毀了你和雲桓帝君的婚禮。」白盡雪將打散在衣服上的香粉抹去,顧自笑道:「可他忘了,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你的親姐姐。我不會傷害你,永遠不會。」

「為了你,他幾乎成了一個廢人。一個年少成名的上神沒落成如今那個樣子,的確可惜,可我卻毫無辦法……」

「他……」我支撐不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竟一下子跌坐在地,良久才訥然吐出四個字:「我去找他。」

短短的一句話,卻好像經了千萬遍的深思熟慮。

等我,歸塵,等我去找你。

我踉蹌著走到門前,將門一把推開,遠方一道白雷將我蒼白的面孔照亮。門外的侍女驚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我的胳膊,低聲道:「夜深了,外邊還下着雨,帝姬要去哪兒?」

我沒理會她,只移著步子徑自往外走,侍女見勢一把拉住我,哀求道:「帝姬……雨下大了,回屋吧。」

「我要去一個地方,天亮之前,一定回來。」我伸手一指,點在那侍女的後頸上,只見她的身體漸漸軟下去,終是倒在了長廊里。

那是一個尋常的雨夜,夜幕之下,道道閃電驚擾了睡夢,有人和衣而卧卻無睡意,有人燭光明火潑墨煮茶,有人一襲嫁衣步履蹣跚,也有人坐在那破碎的銅鏡前,低聲囈語:「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但願她是你的一心人,生生世世不相離。歸塵,這是最後一次了,白盡雪再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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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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