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 千里江山寒色遠

一百五十 千里江山寒色遠

沐俢槿提着一隻燈籠站在承天寺後院的菩提樹下,摸摸手中那隻圓滾滾的小雀,嫣然一笑抬手將它放飛到了空中。那隻渾身雪白的鳥雀扇動翅膀,嘰嘰喳喳地在沐俢槿頭頂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后,飛入了萬里無雲,群星璀璨的夜空之中。

沐俢槿目送著那隻小雀逐漸消失在夜空之中的背影,抬手將被夜風吹到胸前的碎發捋到耳後,微笑着深深吸了一口山中獨有的清新氣息。側頭對着自己身後的塔林道:「出來吧,別藏着掖着得了。」

見自己行跡敗露,主持滿臉尷尬地摸著鬍子從一座舍利塔後面走出來,對沐俢槿訕訕一笑:「真是巧啊,貧僧沒想到這麼晚了,竟然還能遇見沐施主。只是沐施主,您這麼晚了不在禪房內休憩,怎麼跑到這安置歷代高僧的塔林中來了?」

沐俢槿微微一笑,柔聲道:「主持這招先發制人用的可真是高明,深夜來此自然是有事要辦,難不成還是來此與諸位坐化了的高僧私會的?!不過,既然主持問了,那小女又想問問主持這麼晚了怎麼也不在禪房中休憩,而是跑到這人跡罕至的塔林來了呢?」

「貧僧是來……額……塔……」主持一愣,看看周圍高高低低,形狀各異的舍利塔,眼珠一轉,一把抓起地上一把不知廢棄多久,已經殘破不堪的掃帚回答道:「掃塔!對,掃塔!貧僧是來掃塔的。」

沐俢槿笑着點點頭:「是嗎?原來貴寺風俗是喜歡夜半時刻掃塔呀,小女今日還是真是大開眼界了。」

主持極不自然地敷衍一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各地自有各地的規矩,弊寺深夜掃塔的風俗,真是讓沐施主見笑了。」說罷主持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他怎會告訴沐俢槿自己之所以會來到此處,是因為剛才講經出來,偶然看見沐俢槿帶着一隻白色小雀神色匆匆地往後院走。看她滿臉戒備的樣子,他一時耐不住好奇,才悄悄尾隨至此的呢?!這若是傳揚了出去,他這承天寺主持高僧的一世威名還怎麼保全?

「小女的要緊之事已經辦完了,既然主持是來掃塔的,那小女便先不打擾主持了,告辭。」說罷,沐俢槿便提着燈籠轉身向前院禪房的方向走去。剛走到院中的那棵看起來年歲不少的菩提樹下時,沐俢槿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沖身後的主持嫣然一笑:「哦,對了。小女聽聞,出家人素來不打誑語。想來如主持這般德高望重之人,更該是一諾千金才對。小女方才還疑心主持並非真心來掃塔,想來真是慚愧。主持,您慢慢掃,這滿院高僧的英靈可都看着您呢。」

正說着,一陣晚風吹過。一片葉子隨着晚風從院中枝繁葉茂的菩提樹上飄下,剛好落在了沐俢槿肩頭。還沒等沐俢槿反應過來,承天寺主持見狀,連忙丟下手中的掃把,幾個箭步便衝到了沐俢槿面前。動作矯捷,靈活得竟不像個古稀老人。他滿臉驚喜地用衣襟擦擦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指指沐俢槿肩上的菩提樹葉,難掩艷羨道:「沐施主真是有佛緣之人,這棵菩提樹相傳是當年釋迦牟尼金身坐化之地,每日不知有多少人等在這棵樹下,眼巴巴的就想等一片落葉。可誰知沐施主您只是偶然從這樹旁經過,便得到了多少人等了幾個月甚至幾年都等不到的東西。看來,沐施主的佛緣真是不淺啊。」

「是嗎?!」沐俢槿挑挑眉毛,拿下肩頭那片落葉,放在手中一邊把玩,一邊輕聲說道,「那主持覺得,小女與燕王殿下誰的佛緣更為深厚一些呢?」

「燕、燕、燕王……殿下?!」主持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裝瘋賣傻道,「這好端端的,沐施主怎麼提起燕王殿下了?」

沐俢槿低頭一笑:「主持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這裏只有你我二人,難道還怕此事被旁人聽去不成?!今日午後,主持您特意支開檸兒,以解簽之名來對小女進行勸解之實的事,不就是燕王殿下暗中指使您的嗎?您貴為大燕最為尊貴的承天寺的主持方丈,德高望重,佛法高深。身在空門,又不被世間名利所累。試問,若非與您有何淵源之人,又怎能請得動您呢?!」

主持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向沐俢槿行了個禮:「阿彌陀佛,施主真是目光如炬。貧僧早聽燕王殿下說過施主冰雪聰明,蘭心蕙質。心思之機巧,絲毫不輸給京中任何一位客卿或是謀士。之前貧僧還以為燕王殿下不過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罷了,因為愛慕施主,所以才對施主不吝溢美之詞。可經過今日之後,貧僧才知燕王殿下所言非虛。看來日後,貧僧真是要對沐施主刮目相看了。」

「主持真是會打岔,小女方才問的是燕王殿下與主持有何淵源,可主持卻空口白牙地誇了小女一頓。怎麼,莫非主持與燕王殿下的淵源還是何諱莫如深的秘辛不成?!」

「沐施主伶牙俐齒,慧心妙舌。只寥寥數語,便說得貧僧竟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主持仰頭爽朗一笑,「也罷,這又不是什麼舊日醜聞,說給沐施主聽聽倒也無妨。其實說起燕王殿下與貧僧的淵源,倒還是要從貧僧的恩師當年入京,同吐蕃密宗大師——多貢仁波切辨法講起。」

「敢問主持,令師尊可是大燕禪宗一門的玄空法師?!」

「正是家師,只是貧僧不才,修行淺薄,未能盡得家師才學。每每同外人提起家師尊名,便覺愧對恩師啊。」主持幽幽地嘆了口氣,既像是對已經作古了的恩師的無限追憶,又像是對自己未能達到恩師當年期望的嘆息,「此事算來,也是十二年前了。那時,也是如今的這個節氣。只是現在風景雖依然如舊,可故人卻終究難尋了啊……當年在大佛寺激烈辨經的兩位禪師都已相繼圓寂,後世弟子中再難找出一位能夠望其項背之人。而當年伽藍殿上那個弱齡早慧的孩子,如今也長成了這般溫潤如玉的人物,舉手投足間盡顯名士風流。不得不叫人感慨白雲蒼狗,歲月匆匆而過。」

沐俢槿眉頭微皺:「孩子?!關於玄空大師與多貢仁波切當年辨經之事,小女略有耳聞。只是小女只知,玄空大師與多貢仁波切的那場論辯持續了三日,終究是難分伯仲,最終由律宗大師一虛禪師裁定為平手。可小女卻從未聽過,當時殿上還有個孩子。莫非,這孩子便是……」

「正是。」主持一臉篤定地點點頭,「關於當年之事,沐施主身為局外人,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家師之所以與多貢仁波切被一虛大師裁定為平手,是因為他們都輸了。輸給了當時只有七歲,還是燕王世子,被故燕王殿下帶來看熱鬧的燕王殿下。後來,先帝顧及吐蕃與大梁顏面。又想着木秀於林的道理,怕燕王殿下成名太早,引人嫉妒。便請了一虛大師裁定,說家師與多貢仁波切打成了平手。」

聽了主持的回憶后,沐俢槿先是面色一驚,隨即慢慢恢復了自然,抬頭沖主持莞爾一笑道:「其實這也不難猜得出,燕王殿下平日裏雖是看着風流不羈,對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可他的心智與見識小女還是了解的。只是,小女想知道,燕王殿下當年究竟說了什麼,竟能讓兩位名動天下的法師甘拜下風。」

「虛妄。」主持低頭一笑,「燕王殿下只說了這兩個字,便戰勝了當年可以稱得上釋家兩位可以稱得上是泰山北斗的人物。當他在大殿上說出這兩個字后,先是正辯論得難解難分的家師與多貢仁波切,然後所有人都呆住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這世間萬物,不過是過眼雲煙,如夢幻泡影一般罷了。既然萬事萬物皆為虛無,那這辨經又有何意義?!後來家師覺得燕王殿下慧根驚奇,便想收他為徒,皇上也是同意了的。可是太後娘娘與故燕王終究是心軟,不忍讓年幼的兒子孤身進入深山古剎修行,此事便就此作罷了。若是當年燕王殿下真的拜在家師座下,憑藉他的慧根,修為想必早已超越貧僧了吧。只是……」

主持還未說完,便聽一旁的沐俢槿忍不住笑出了聲。主持滿臉疑惑地問道:「這……莫不是貧僧哪裏講的不對,竟引得沐施主這般捧腹?」

沐俢槿深吸一口氣,強忍住笑意回答道:「主持所講之言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小女不過是因為主持那句若是當年燕王殿下出家為僧的設想,而不由之主地想到了前朝的辯機和尚罷了。」

「辯機和尚?!」主持滿臉尷尬地訕笑兩聲,「沐施主還真是風趣得很啊。」

「與主持聊了許久,小女竟未注意到已是這個時辰了,小女若此時還不動身,恐怕就要誤了大事了。」沐俢槿向主持福了福身,將手中一直把玩的菩提葉放到主持手中,「既然主持喜歡這菩提葉,那小女便做個順水人情,將這菩提葉送給主持吧。主持您就在這兒慢慢掃塔吧,小女便先告辭了。」

「沐施主,等一下!」主持叫住沐俢槿,「敢問沐施主這是要去哪,走的為何不是回禪房的路啊?」

沐俢槿抬頭望望天邊一輪皎潔的月亮,回眸一笑:「今兒個夜裏月色這樣好,小女自然是趁著這夜色去殺人了。怎麼,莫非主持仍是不死心,還想着勸解小女?」

主持捋捋潔白的鬍子,輕輕一笑:「那倒不是,貧僧是想說沐施主可以騎貧僧的馬去。這樣往返比較快些,也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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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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